为政治着魔的李白(计6篇)
1、李白“怀才不遇”的政治主题
今日读诗至李白的《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忽然意识到,这首根本不是闺情诗。如此赤裸裸的“香草美人”手法,不知以前为什么没注意到。长安,是唐朝的首都,相思在长安,自然是渴望在首都一展才能。
“络纬秋啼”“微霜凄凄”,时刻提醒着李白,功名尚未建,岁月忽已晚。“美人如花隔云端。”显然是指唐朝皇帝,如同“恐美人之迟暮”的美人。“美人隔云端”诗人空有才华,可是宫禁重重,实在无法将自己推荐给皇帝。
后面“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都是进一步夸张地形容诗人与皇帝的阻隔。不见皇帝,诗人的政治抱负自然是难以实现,于是只能摧心肝了。这首《长相思》应该是李白未被唐玄宗召见时的作品。
李白的《行路难》三首,“行路难”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行路难,也不是宽泛地形容“人生之路”难行。“行路难”明确地比喻象征行“政治之路”之难。为什么如此说?看其中的诗句便知。
第一首“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显然是以姜子牙自居了。“梦日边”就是“长相思,在长安。”的意思。“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不就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吗?这些侧重点都不是实景。
第二首更是异常之明显。“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昭王已死,世无伯乐,诗人无人赏识,只能效仿陶渊明“归去来”了。但是李白的政治理想真的就化灰了吗?并没有。只是失意的惆怅语罢了。
第三首,历数前代死于政治的人物,然后慨叹“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李白真的想当隐逸的张翰吗?显然不是。不过是通过陈述政治的凶险,以自我安慰自己在政治上的失意。这是心理上的“二律背反”。通过贬低自己渴望的东西,来满足自己欲望的不满。第三首诗直接继承第二首的“行路难,归去来。”但是,显然诗人并不想归去来。
李白“怀才不遇”的政治主题,到处皆是。比如《天马歌》。表面上是写天马,实际上是自喻。“天马来处月支窟”李白不就是出生于碎叶城吗?月支窟显然是指代碎叶城。“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李白依然是存在政治幻想的。
我很怀疑《天马歌》是写在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之后。因为诗中提到“曾陪时龙蹑天衢”“时龙”暗喻唐玄宗,“天衢”便是暗指朝廷了。“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少尽其力老弃之”很可能是对自己被放还的怨言。
李白“怀才不遇”的政治主题比比皆是。许多看似迥然不同的意象和句子,实际上表达的是同一意思。人间和文学的主题,是有限的,但是表达主题的方式是无限的。
作于2015年
2、李白诗的“速度感”和“传奇性”
李白诗的一大特点,就是极快的速度感。也就是所谓的气盛,或者称之为所向披靡感。他无论处理什么主题,都是以很快的速度感。这造成了他作品鲜明的个人风格,也造成了其作品的千人一面。李白诗的数量再多,也是那个怀才不遇好用夸语的李白诗。这点上,他跟陆游很相似。
陆游诗近万首,但其主体特色就一个:颓放。再比如黄仲则,他的主体特色是:衰飒。绝大多数诗人乃至伟大的诗人,他们的诗集,总是有一个主色调的。只有杜甫是例外,他的诗集是万花筒。而他的诗不过1500多首。
小学的时候,便学过李白的《朝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当时没有老师告诉这首诗的背景。李白此诗,写在被谪夜郎赐还以后。这首诗,速度感极强,颇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感,并没有衰飒之气。李白的心情显然是极其愉快的。
《胡无人》“敌可摧旌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傍。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胡无人,汉道昌。”
“ 胡无人”,这其中虽有保家卫国的思想,但是否也有种族灭绝的意味呢?李白是否有灭绝胡人的意愿呢?其实未必。他不过是习惯用或者借用夸言,来加强其表达的含义。这点上,让我想起尼采。
《战城南》“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我并没从中感到战争的残酷,虽然李白写了极其残酷的场景。为什么?就是因为李白诗的速度感已经喧宾夺主,把对战争的残酷的渲染遮盖去了。
《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宣扬快意恩仇,李白对此也是欣赏的。但问题是侠客有什么权力杀人?所杀之人是否该杀?侠客是否有权力判断人该杀?如何判断?侠客是否有能力判断?
这些李白都是不管的。他平生都活在快意恩仇的迷宫里。既然要快意恩仇,那么就要简单粗暴、一刀切地处理一切问题。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谢安谈笑静胡沙了吗?并没有。谢安当时也是很紧张的。但是,如果像李鸿章“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虽切合事实,但并不快意。这种风格,怎么会符合李白的一贯审美呢?
对李白而言,如果不能“百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耳。”如果不能“一匡天下”,而去切实地做事情,有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李白潜意识里在追求“传奇性”。
少年往往最爱“传奇性”,所以少年,一般很喜欢李白。因为李白诗可以很容易让他们有旋转乾坤的代入感。但是,事实上,有谁能旋转乾坤呢。对旋转乾坤的迷恋,便是对超级英雄的崇拜。如同崇拜蜘蛛侠超人。这崇拜,本质上是一种刻奇。
唐诗中,许多文人喜欢写立功边塞的诗。他们中的多数,应该没有亲历实在的战争,所以对战争有着罗曼蒂克的想象。仿佛他们一个个都是班超再世,傅介子再生。“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真让杨炯做百夫长,他很可能是难忍其苦,甚至很快殒命。李白也说“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看来,围城真是无处不在。终军请缨,固然慷慨,但终军事死于非命的。唐边塞诗中,许多诗盛言边塞的悲苦,但读来并不真切。大概是因为他们并未对此有真切体验的缘故。岑参的一些边塞诗很好,便是因为岑参有体验。
作于2015年
3、李白《草书歌行》的真伪
李白《草书歌行》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有人提出《草书歌行》是伪作,其中一主要根据就是“张颠老死不足数”,李白跟张旭关系很好,他不应该如此贬低张旭,下语如此没分寸。
这论据是很靠不住的。先不说李白好用夸语的习惯。李白所用的不过是“尊题格”的手法而已。也就是说,李白不一定认为怀素的书法超越了王羲之、张旭,但是为了渲染气氛的艺术效果,他不得不用贬低前代贤人,以衬托所咏人物的手法。
“尊题格”的手法,在诗词文章里经常运用。读者只需将其理解为恰当的赞美即可,不必去较真:怀素的书法真的比王羲之好吗?张颠真的就不足数吗?既然前面提到了王羲之都浪费名了,那么按照此逻辑,说张旭不足数,也就算不得上是对张旭的贬语了。我相信李白的书法鉴赏力再差,也不会以为王羲之的书法是浪得虚名。
再者,人性是复杂的。“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集判,出谓人曰:‘味道必死。’人惊问故,答曰:‘彼见吾判,且羞死。’”有论者以为此是小说家言,不足信。他的论据是杜审言和苏味道关系很好,给苏味道的书信,也很恭敬,杜审言不至于如此没礼数。他忘记了,人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面孔。文人之间的交往书信,自然以客气为主。在苏味道的背后,开一句狂言的玩笑,对于狂傲的杜审言来说,还不是家常便饭吗?
有人又说,这篇诗让人怀疑处,是里面动辄称呼怀素为“我师”。但是按照李白的性情,他脱略礼节,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似乎有用唐人典籍的嫌疑,但也是嫌疑。总得来说,是没有证据证明这首诗是伪作的。或者退一步说,即使是伪作,也是跟李白诗风格完全一致的伪作。《草书歌行》是李白集中的七言代表作之一,许多七言作品是不如这首的。如果是伪作,那么真的要惊叹作者的高仿能力,和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了。
说到李白的七言诗,想起我读七言诗的经历。大约七言古诗,就爱读李白和杜甫的。也许稍微偏爱李白的。《全唐诗》里的七言古诗,大多虚浮庸烂,实在不耐读。李白的七言诗,为何耐读?因为其气完神足。而要达到气完神足的创作状态,是很难的。即使是李白,也有许多气不完神不足的作品。喝酒以后,确实容易长气,这是个人的体验。李白斗酒诗百篇,大约确实有生理上的根据吧。
作于2015年
4、李白真的只是很蔑视权贵吗?
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给年轻时代我,很深印象。以为李白真的是天仙化人,不食人间烟火,视权贵如敝履。
近来,读李白诗,发现这只是他的一面而已。李白也有许多穷困告软的时候。
比如《走笔赠独孤驸马》“一朝蹉跎朝城市,青云之交不可攀。倘其公子重回顾,何必侯嬴长抱关。”这首诗应该是李白被唐玄宗放逐以后写的。因为前面写到了“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天子呼来不上船。”或许是酒后犯浑,或者只是美好传说。李白清醒的时候,是不会这样做的。
被放逐的李白,绝对不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绝对不是挂冠而去,笑傲江湖。他是一个自许为王佐才的人,他功名心多重啊。他怎么肯只是寄情于山水,蹉跎一生呢?他要真是能像庄子的境界那样高,后来如何会至于被流放夜郎呢?
这两句诗翻译成白话是:独孤驸马,我现在是一介草民了,像您这样的青云之士,现在已经攀交不上了。但是如果公子能像魏无忌那样重才,我还是能做侯赢的。诗句的意思还是很可怜的,但是表面上并无寒酸气。这是因为李白诗气足和用典的缘故。
李白对自己的被放逐,是耿耿于怀的。《书情题蔡舍人雄》“白璧竟何辜,青蝇遂成冤。一朝去京国,十年客梁园。猛犬吠九关,杀人愤精魄。”到底是谁诋毁李白的呢?
《赠从兄襄阳少府皓》“棣华倘不接,甘与秋草同。”也很有意思。翻译得俗一点,就是:大哥,接济接济一下穷兄弟呗。你要是不帮我,兄弟只好去死了。
所以,有时候,李白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很可能是他的自我安慰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他没有机会去事权贵了,再说,唐玄宗就不是权贵了吗?当李白得意的时候,他可是说“谈笑皆王侯”。这分明是得意,哪里有藐视权贵的意思呢?
作于2015年
5、略说“床前明月光”床的意义
“床前明月光”的床,理解为睡床,本无多异议。古之文人,也似乎无多异议。
如今见人颇有新说。一说,床为胡床,即类似今日折叠椅的东西。
一说,床为井床,即井栏。
幸而李白不生于工业时代。否则,床肯定有人解释为机床、车床了。既然床能解释为胡床、井床,怎么就没人解释为琴床、印床、蜡床、乳床呢?
有人说古人的窗户是糊纸的,月亮透不进来。窗户透不透进月光,且不说。透进月光的程度,且不说。人家不会开窗吗?孟郊“晓卧半床月”元稹“惊觉满床月,风波江上声。”总不会是睡在井栏边上吧?
有人可能会说,在窗边看月何必抬头呢?首先,窗边看月为什么就不抬头呢?其次,李白也可能去院子里抬头看月。诗是有跳跃性的。
再说,睡床前的月光,要比井床前的月光更切合此诗的气氛。院子里的月光是连成一片,视野空阔的,李白为何只关注井床前的月光呢?
睡床前的月光,相对而言,视野较小,更容易引起情思,所以李白特意点一下。另外此诗的床,没有前后的暗示照应,显然应以床的主流印象为解释,如果可以说是胡床、井床,那么为什么不能说成琴床呢?
词语往往是多意的,古人有以船借代船形酒杯者,于是有人便解“天子呼来不上船”的船为酒杯,稍微有语感的人,都会觉得不切语境。理解词义,切不可脱离语境。
作于2015年
6、李白的《玉壶吟》
《玉壶吟》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凤凰初下紫泥诏,谒帝称觞登御筵。揄扬九重万乘主,谑浪赤墀青琐贤。朝天数换飞龙马,敕赐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高中时,对历史世事人性所知很少。读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总以为唐玄宗在将他赐金放还后,李白是很潇洒的。他应该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态度。诗里不也说:“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吗?
然而,这只不过是表象。那不过是政治失意后的自我安慰。
读《李太白全集》,会发现李白对赐金放还的事,耿耿于怀。有许多篇章,反复致意。《玉壶吟》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为什么涕泗涟?因为怀念起唐玄宗对他曾经的重视。皇帝诏书引荐,参加皇宫宴会祝酒,为皇帝所赞扬,跟王公大臣打成一片,上朝时候可以数换骏马,还有皇帝御赐的宝鞭。李白是如此的怀念这一切。
虽然皇帝是如此欣赏李白,可并没有给他要职,李白还是没有完全得意的,于是他便拿东方朔来自比。
大约李白不拘小节,不自觉地得罪了不少人。“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于是得到了屈原的类似命运。“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我才华横溢,怎么样都行。你们这些庸人怎么能学得来呢?你们的DNA不行啊。李白依旧疏狂着。但是这些丑女到底是谁,恐怕不得而知了。应该不是高力士。
远离皇帝,远离政治中心,李白调理天下的伟大政治抱负是实现不了。于是他只能引用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来自慰了。
“烈士击玉壶,壮心惜暮年。”晋朝枭雄王敦喝酒后,喜欢吟咏这四句。他用玉如意击打唾壶,壶口都缺了。至于唾壶是不是玉做的?大约是吧。铜壶显然不能被玉如意打缺。之所以用玉壶,也有“清如玉壶冰”的意思在里面。
作于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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