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林庚的“布衣感”到檀作文的“古惑仔精神”——《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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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林庚的“布衣感”到檀作文的“古惑仔精神”

  ——《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之我见

  悠 哉/文

  关于诗仙李白的研究,历来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镇,成果丰硕,名家众多:林庚、郭沫若、王瑶、詹瑛、安旗等属于佼佼者。其中,北大中文系教授林庚于1954年出版的《诗人李白》,代表了当代李白研究的最高成就。之所以称作“最高成就”,是因为林庚以诗人的身份研究李白(这与诗人闻一多教授治《楚辞》相同),以自己的诗人之心去体贴诗人李白之心。在《诗人李白》一书中,林庚先生准确到位地论述了两个相互关联的问题:盛唐的时代精神“少年的解放的精神”和李白个性的本质内涵“布衣感”。林庚先生极富创造性的研究,为当代的李白研究开启了新思路,开辟了新局面。正如上海古籍出版社重印该书的“新版说明”所说:

  尽管后来有关李白的文学史研究,可以有所拓展,但是纵观改革开放以来有关李白的论著,一应基本问题,都以导源于这部篇幅不大却如此沉甸甸的、历劫不灭的著作。

  作为林庚先生的再传弟子,檀作文博士继承了太老师的治学精神。除了豪放的性情、傲岸的气质,檀作文研究李白的一大优势,在于他的诗人身份——他是活跃于当今诗坛的才子,创作实绩斐然,有《水月楼诗》诗集问世。早在燕园叩学期间,檀作文就主张,中国古代诗歌研究者,首先必须写古诗词:

  如果学者连中国古诗词都写不了,对于中国古代诗人的情感体验就把握不准,诗歌研究只能沦为烦琐考证之类的死学问。学术考证当然有必要,但是,学术考证并不能真正进入中国古代诗歌。这样做,势必导致中国诗歌精神的丧失!

  凭着这一优势,檀作文积十余年的学术功力,精心撰写《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将李白研究作了一次强力的推动。

  在该书“代后记”《林庚先生教我写李白》中,檀作文坦言:“我对李白的理解,深受林庚先生影响。但先生是先生,我是我。”换言之,檀作文的李白研究,是在林庚研究的基础上“接着讲” 。檀作文沿着太老师林庚的治学之路,不懈地继续前行。他的《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的问世,是将林庚关于李白的研究,拓展到一个新境域,提升到一个新高度。明了这一点,我们对该书的诸多论析,才能豁然开朗。

  首先,说说“古惑仔精神”。

  檀作文以“古惑仔精神”命名李白,显然是受到林庚的“布衣感”观点的启悟。但是,他为何要以“古惑仔精神”来取代“布衣感”呢?“布衣感”到“古惑仔精神”,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呢?

  林庚主张,“布衣感”是指李白以平民的身份平交王侯。“李白的布衣感首先表现在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布衣的身份”;“然而李白既然意识到自己布衣的身份,也不能不意识到自己与统治阶级的矛盾关系。”(见林庚《诗人李白》第二节“李白的思想与斗争性”)

  从以上论述不难发现,林庚先生强调李白的“布衣感”,重在李白的布衣出身所具有的阶级意识,所强调的是阶级矛盾和斗争性。在20世纪50年代初政治话语窒息中国学术的年代里,林庚能以“布衣感”概括李白的个性内涵,这确实很了不起,让学人感觉耳目一新。然而,这是否是李白的本真面目呢?站在21世纪学术的立场上看,答案无疑是否定的。任何人都无法脱离自己的时代,学者林庚也是这样。20世纪50年代初的中国,是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的时期。很不幸,林庚的《诗人李白》濡染了这个时代中国学术的局限性:从阶级性、阶级斗争的角度来看问题,学术研究丧失独立性,而沦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传声筒。林庚所建构的李白,是布衣身份的李白和统治者不懈斗争的“光辉形象”。这一点,从该书第二章的标题“李白的思想与斗争性”就看得很清楚。

  檀作文强调:《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的写作目的,是要还原一个真实的李白。那么,以“古惑仔精神”来命名李白,是否做到这一点了呢?这不是贴标签所能办到的,必须通过对李白诗作的慧心读解,方能令学界方家信服。该书专辟了第四讲“古惑仔李白”来论述,而且是从李白名诗《侠客行》讲起。让我们先读林庚对该诗的论述吧:

  “这些侠客,正都是历史上典型的投入政治漩涡的巨孟、侯嬴一流人物。李白就是要结交这些豪杰之士,以备政治上一旦之用的”;“李白原是要以任侠结交来在政治上打出路的,但是这一套方式既起不到什么作用,李白到了中年之后对于它的兴趣也就似乎比较淡了。”

  那么,上述观点是否确当呢?韩非在《韩非子•五蠹》里说“侠以武犯禁。”自从大一统专制政体建立之后,尽管民间仍有人崇拜侠客,但是实际上,流窜江湖的侠客已成为国家安全的莫大隐患。总之,在承平之世,通过任侠是绝不可能在政治上打出路的,李白也不会犯这种傻。可见,上述推断不过是臆想,实际上站不住脚。

  檀作文这样论述李白的任侠:作为商人的儿子,李白在科举之路无法走通(关于这个问题,檀著论述甚详,兹不赘言)的情形下,他悍然采用自我炒作的方式博取名声。他说:

  “李白做古惑仔,是为了制造名声,这和唐代的历史文化背景有关。我们讲唐代文学,总是说到两大题材:田园诗和边塞游侠诗。因为唐代知识分子要想出人头地的话,只能走这两条路。这是由特殊时代背景的。”

  应当说,除了正规的科举之路,这确实是唐代知识分子扬名的必经之路。李白练就一身好武艺,既然他没有赴边杀敌,那么藉任侠来博取名声,这个解释有理有据。檀作文强调,他写作本书的目的,就是“还原一个真实的李白”。从这点看,他的确实现了自己的宏愿。

  檀作文对古惑仔李白的论述甚详,包括:李白的剑术如何;李白的师傅和师弟是谁;李白如何打群架;李白如何斗鸡;李白如何组织黑社会;李白崇拜古代哪些古惑仔;为了扬名,李白在推荐信中如何吹嘘自己;杜甫眼里的李白是怎么样的……限于篇幅,此处不能展开论述。

  总而言之,通过严谨的考证和缜密的论述,檀作文将一个千余年前的诗人李白的生活情形还原了,历历复现于读者的眼前。也许,这就是他要将自己论著称作“实录”的原故吧?

  其次,从材料选择来看。

  如何择取材料进行论述,这是很需要学术眼光的。檀作文说:“为了写这本书,把《资治通鉴》从头到尾读了两遍,《李白诗文集》读了很多遍,包括李白的所有材料都找出来了。”

  有了丰足的材料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使用它们。既强调“史料”,更强调“史识”。从后者,能够真正看出一位学者的学术眼光之高低。目今,中国学人良莠不齐。体制内学者,大都是“为学术而学术”,甚至“为饭碗而学术”。结果是,他们的成果除了用以评职称,就该扔进垃圾堆了。人品低下者,甚至公然搞剽窃。学界风气之浮躁、之劣败,于今为烈。

  《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尤可贵者,在于作者的“史识”,即学术眼光。檀作文说:

  “我们现在读李白,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或者,换句话说,我们这个时候该如何看李白?”

  换言之,学者的学术眼光,都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囿”。前人所理解的李白,必然带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性。只有立足新时代的高度去审视李白,才能走出前人通过学术研究建构起来的李白形象,才能读出自己的新意。拿林庚先生说吧,他的《诗人李白》固然在李白研究史上占据不可磨灭的地位,但是并非研究到头,别人再也无法超越了。

  檀作文这样概括李白的古惑仔精神:“我觉得古惑仔更多是一种精神,古惑仔最主要的特点,实际上是青春的象征。另外,这个古惑仔主要是有一种冲破一切束缚,敢做敢想的一种精神在里面。”换言之,檀作文做的是“有所为的学术”。通过治学,他在呼唤一种精神,他在倡导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

  对照林庚先生讲的从阶级意识和斗争性的角度谈李白的布衣感,我不得不说:的的确确,林庚先生讲的李白过时了。檀作文讲的李白,实际上超越了林庚先生讲的李白。当然,这是时代变化使然,也是学术发展使然。林庚先生的研究成果被再传弟子檀作文所超越,他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为证明上述看法,我试举以下例子:

  林庚在《诗人李白》第二节“李白的思想与斗争性”中说:

  “李白既以布衣自许,又刚巧出身于市民阶级,因此就具有布衣的阶级意识中最鲜明最进步的性质。”

  林庚从李白出身于市民阶级,推导出他的阶级意识最鲜明、最进步,岂不是从马克思的哲学著作中拿来的么?试问:中国和西方的社会形态差异甚大,这种挪用和推导,究竟能解决中国学术的什么问题呢?依我看,这和郭沫若通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来论证地主杜甫仇视和咒骂农民,相去不甚远也。

  再看檀作文《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里的相关论述:

  “我们可以反过来想一下:李白当时什么也没有,也没做过高官,他周济落难公子三十万不容易啊,花掉了商人老爹给他的第一桶金,还养成一掷千金的习惯。接下来的日子,他该怎么办呢?李白为了支付巨大的消费,就得不断地去写歌功颂德的文字。主要歌颂两种人,一是朝廷官员,二是佛教徒。他们都有钱有势,好办事。李白看得太准了。

  “这就是商人的儿子李白。怎样达成自己的目标?靠炒作!怎样炒作?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鸣惊人!这就是四川人的传统路线。商人的家世背景,四川人的传统,结合到一起,就形成了李白的独特生存之道。”

  上述论述,不粘带任何哲学理论(“去他妈的某某哲学理论指导!”),而纯凭自己扎实的学术功力,从李白作品的解读中得出自己的结论。读到这儿,我不禁放下书本,拍案叫绝!

  《大唐第一古惑仔李白实录》充满了作者毕十年功力孜孜研究李白的心得创获。书中对李白诗作的精妙解读,都是诗人檀作文用自己的诗人之心去体贴李白的诗人之心,他敞开心扉与诗人李白对话,可谓迁想妙得,灵巧洞开。这些研究心得,对今后的李白研究将带来很大的影响。限于篇幅无法多举,特以他对李白代表作《蜀道难》的解读为例,略见一斑。

  关于《蜀道难》一诗,我国学界历来持以下几种看法:

  其一、谓为忧杜甫、房琯而作。

  其二、谓讽章仇兼琼作。

  其三、太白初闻禄山乱华,天子幸蜀时作也。

  其四、并无本事可言,仅以乐府旧体写蜀地山川险要而已。

  其五、送友人入蜀之作。

  其六、谓此诗“寄寓着功业难成之意”,持此说的是郁贤皓和安旗。著名的李白研究专家安旗先生主张:蜀道“以喻世途”,“跋涉在蜀道的畏途巉岩之间的旅人”,正是“奔走于坎坷世途中的李白本人”,而诗中的“剑阁”、“锦城”皆非实指其地。这是诗人“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使他胸中的种种思想感情化为可感的形象,化为惊心动魄的诗篇。”但此说对诗中“问君西游何时还”等句,他也很难解释。

  且看檀作文是如何解决这个困扰中国学人千年之久的学术难题吧:

  “中国诗歌是有传统的。《蜀道难》有《蜀道难》的传统。《蜀道难》是乐府旧题,六朝诗人阴铿写过一首《蜀道难》,中间有两句:‘蜀道难如此,功名讵可要?’上一句说蜀道这么难,下一句说一个人要想建功立业,简直是不可能的事。《蜀道难》的传统,是拿蜀道来比喻仕途,讲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家中长辈既不是国家元首,又不是亿万富翁,在这种情况下要扬名立万,谈何容易?”

  以上分析,真令人洞开心臆!

  须说明的是:诗人李白是个矛盾的、复杂的多面体:他既是儒生,又是道士;既是古惑仔,又是神仙家;既是隐士,又是纵横家……檀作文独拈出“古惑仔”用于书名,不过是强调以往学者所忽略的李白那一面罢了。有人将其斥作出于营销需要的炒作,更有无聊的鼠辈作家大肆诟骂,这实际上是误解了作者。那一干人,全系不学无术之徒,贻笑学界方家耳!

  檀作文强调说:他写这本书,是对林庚先生的一个怀念。

  读毕,合上此书,我只想说这么一句话:

  檀作文完成了太老师林庚交给自己的一个遗愿;林庚先生若读到此书,应合掌欣笑于九泉!

  200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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