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与陆小曼
刘心皇
花城出版社 1987年10月 第一版
序
(梁实秋)
有人说过,文学作品要禁得起时间淘汰,大概五十年可以算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禁得起这样考验的作品便不是没有价值的作品,我想这也不失为衡量作品价值的一个标准。徐志摩是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乘飞机失事遇难的,距今约三十二年,我们拿出他的诗与散文来读,依然觉得光焰万丈,能度过五十年考验大观殆无疑义。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在写作上真有成就者并不太多,徐志摩逝世时只有三十六岁,其从事写作亦不过十年,他能留下这样多这样好的成绩,求诸当世,能有几人?
徐志摩只得令我们怀念的应该是他的那一堆作品,而不是他的婚姻变故或风流韵事。但是人是好奇的,喜欢谈论人家的私事,尤其是男男女女的悲欢离合。如果故事的主角近似才子佳人的类型,加枝添叶的敷演起来就更有浪漫传奇的味道,格外引人入胜。徐志摩的文名几乎被他的风流韵事所掩。我和徐志摩相当熟识,并无深交,近年常有人向我谈起志摩,多半是打听他的生活故事,很少触及他的文学作品。我所知道的有关志摩的事迹并不多,常常不能餍朋友们的期望,我写《谈徐志摩》一小册也很简略。刘心皇先生近作《徐志摩与陆小曼》,不仅材料丰富,而且态度严谨,应该是谈论徐志摩这一桩公案的压卷之作。
徐志摩的婚姻前前后后颇多曲折,其中有些情结一般人固然毫无所知,他的较近的亲友们即有所闻亦讳莫如深,不欲多所透露。这也是合于我们中国人“隐恶扬善”和不揭发隐私得道德观念的。所以凡是有管别人的婚姻纠纷,局外人最好是不要遽下断论,因为参考资料不足之故。而徐志摩的婚变,性质甚不平常,我们犹宜采取悬疑的态度。刘心皇先生的记载是很翔实的,而且是出于温柔敦厚。我们从这一记在当中可以得以结论,徐志摩的婚姻之前前后后完全是失败的,我们该寄予同情。
刘心皇先生对于徐志摩全集迟迟未见印行甚至关切,我亦正有同感。坊间翻印的徐志摩诗文集,任意割裂,杂乱无章,实在是唐突作者。我见过开明版的《闻一多全集》,编辑校阅均够水准。不知为什么没有人发一宏愿搜罗志摩作品编印全集?刘先生其有意乎?
一、徐志摩传略
徐志摩,名章垿,以字行,浙江硖石人。父亲徐申如先生,梁实秋先生在《谈徐志摩》里曾说他是“胖胖的一位老者,头上没有几根发,花白色的,下巴也是很大,浑身肌肉有些松懈,尤其是腹部有些下垂,是典型的一位旧式的商业中人。好像他是茹素的。据说他在上海开设着票庄银号,在营业上颇为成功”。他母亲是最钟爱他的一个人,他从他母亲处知道了爱人,知道了同情人。所以胡适先生才说他是“一团同情,一团爱。”志摩幼时在家乡,读书于开智学堂。十五岁时到杭州,入“杭府中学”,(这个学校,后来改为“杭州一中”。)当时,郁达夫也在那里上学,郁达夫对志摩的当时情形,曾描写道:“一个身体生得很小,而脸面却是很长,头也生得特别大的小孩子,……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的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的。……而尤其是我惊异的,……是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做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到最多的一个。”由此可以想见志摩在幼年,就是最好玩、最聪明、最爱文艺的。他在二十岁那年,在家乡奉父母之命与张幼仪女士结婚。第二年考入北京大学。
他仅仅在北京大学读了两年,便到美国留学,时间是一九一八年。到美之后,入克拉克大学社会学系,专攻社会学。他在赴美的舟中,曾撰写一文,说明他的抱负,那是志摩青年时期的最好的自白书,梁实秋先生曾说这是“徐志摩初出国门时的心情”爱国之心溢于言表,在文章上思想上都可以看出梁任公先生的影响,这时候志摩是刚刚拜在任公先生门下,他对任公先生是极为崇拜的。老实讲,那一时代的青年,谁又不崇拜任公先生?”接着,他便说明这是“志摩的最好的一副画像,”是很重要的,但是“一般谈论徐志摩的人往往忽略了这一段。”所以他在《谈徐志摩》里,特别把这篇文章全引录出来,幸亏他还存有这篇文章,不然的话,我们便不能知道徐志摩青年时代的思想了。这篇文章既然不可“忽略”,我也把它引录在这里:
民国七年八月十四日,志摩启行赴美,诸先生既祖饯之,复临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窃闻之,谋不出几席者,忧隐于眉睫,足不愈闾里者,知拘于蓬蒿。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岂不曰国难方兴,忧民如捣,室如县磬,野无青草,嗟尔青年,维国之宝,慎尔所习,以騞我脑。诚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励也。传曰:父母在,不远游。今弃祖国五万里,违父母之养,入异俗之域,舍安乐而耽劳苦,固未尝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将以忍小剧而克大绪也。耻德业之不立,遑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惟以华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间关,乞他人之糟粕,作无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恸矣。垂髫之年,辄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风为人生至乐,今自出海以来,身之所历,目之所触,皆足悲哭呜咽,不自知涕之何从也,而何有于乐?我国自戊戌政变,渡海求学者,岁积月累。比其反也,与闻国政者有之,置身实业者有之,投闲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无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无绩学也,或绌于用。其下焉者,非鲋涸无援,即枉寻直尺。悲夫!是国之宝也,而颠倒错乱若是。岂无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杰,而犹徘徊因循,岂待穷日暮后而奋博浪之椎,效韩安之狙?须知世杰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飓,哥修士哥不获续波兰之祀。所谓青年爱国者何如?尝试论之:夫读书至于感怀国难,决然远迈,方其浮海而东也,岂不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及其足履目击,动魄刿心,未尝不握掌呼天,油然发其爱国之忱,其竟学而归,未尝不思善用其所学,以利导我国家。虽然我徒见其初而已,得志而后,能毋徇私营利,犯天下之大不韪者鲜矣,又安望以性命,任天下之重哉!夫西人贾竖之属,皆知爱其国,而吾所恃以为国宝者,咻咻乎不举其国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诎之士,号呼奔走,而大厦将倾,固非一木所能之。且社会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鸩自绝,而莫之止,虽欲不死得乎?窃以是窥其隐矣。游学生之不竞,何以故?以其内无所确持,外无所信约。人非生而知之,固将困而学之也。内无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诱;外无所约,故贪、故谲、故披猖。怯则畏难而耽安,蔽则蒙利而蔑义,易诱则天真日汨,耆欲日深。腐于内则溃其皮,丧其本,斯败其行。贪以求,谲以忮,放行无忌,万恶骈生。得志则祸天下,委伏则乱乡党,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则泛滥横溢,势也不可得而御也。如之何则可?曰:疏其源,导其流,而水为民利矣。我故曰:“内必有所确持,外有所信约者,此疏导之法也。”庄生曰:“内外犍。”朱子曰:“内外交养。”皆是术也。确持奈何?言致其诚,习其勤,言诚自不欺,言勤自夙兴。庄敬笃励,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识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虽欲厉之,容可信乎!信约奈何,人之生也,必有严师[至]友督饬之,而后能规化于善。圣人忧民生之无度也,为之礼乐以范之,伦常以约之。方今沧海横流之际,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严誓约,明气节,革弊俗。积之深,而后发之大,众志成城,而后可有为于天下。若是乎,虽欲为不善,而势有所不能。而况益之以内养之功,光明灿烂,蔚为世表,贤者尽其才,而不肖者止于无咎。拨乱反正,雪耻掁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或曰:子言之易欤!行子之道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则必其持之未确也,约之未信也,偏于内则俭,骛于外则紊。世有英彦,必证吾言。况今日之世,内忧外患,志士贲兴,所谓时势造英雄也。时乎!时乎!国运以苟延也今日,作波韩续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忽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谏。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惄如捣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诸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入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悃悃愊愊,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诸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八月三十一日徐志摩在太平洋舟中记。
这真是不可“忽略”的一篇徐志摩的文献,这不仅反映出志摩那时的热血澎湃的爱国心,同时也反映出了他那个时代,青年们的想法。徐志摩并未在克拉克大学社会系卒业,便又转到英国去了。他自己曾说:“……但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的念一点书去。……我在伦敦政治经济血缘里混了半年,”经狄更生介绍到康桥去,做了“王家学院”的“特别生”。可以“随意选课听讲”。“起初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我所知道的康桥》)他虽然在美英两国,先后学社会学及经济,并不是学习文学的,但“他在国文英文方面的根柢是很结实的。他对国学有很丰富的知识,旧书似乎读过不少,他行文时之典雅丰瞻即是明证。他读西方文学作品,在文学的了解方面没有问题,口说亦能达意。在语言文字方面,能有如此把握,这说明他是下过功夫的。”同时,在剑桥的那种文学艺术气味极浓厚的环境里,他深受哈代、拜伦、雪莱、倍台兰、西蒙斯、莎士比亚、尼采等人的影响,随形成了他的“单纯信仰”的人生观。胡适先生曾分析志摩的“单纯信仰”道:“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着三个理想的条件能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单纯的信仰,他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这个分析是十分正确的。
志摩于一九二二年三月,正式向他夫人提议离婚。胡适先生对这事,曾有简要的叙述:
……他告诉她,他们不应该继续他们的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婚姻生活了,他提议“自由之偿还自由”,他认为这是,“彼此重见生命之曙光,不世之荣业”,他说:“故转夜为日,转地狱为天堂,直指顾间是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觉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这信里完全是青年志摩的单纯的理想主义,他觉得那没有爱,又没有自由的家庭,是可以摧毁他们的人格的,所以他下决心,要自由偿还自由,要从自由求得他们的真生命,真幸福,真恋爱。后来,他回国了,婚是离了,而家庭和社会不能谅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离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会上的人更不明白。……
他的夫人张幼仪女士,和志摩结婚后,并曾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叫阿欢,学名叫积锴,字如孙。梁实秋先生说:“长得和志摩一模一样,长长的脸尖下巴。”(胡适先生说:“阿欢现已长大成人,在美国,并且也娶妻生子了。”)志摩和张幼仪女士离婚之后,阿欢就跟着他母亲,没有和志摩在一起,一直到他长大成人。
志摩于一九二二年回国之后,经常发表诗歌及散文,当时他的诗誉满诗坛,散文的声望也很高,真是如日丽中天。
一九二五年与陆小曼恋爱。他纪恋爱心情的《爱眉小札》,便是一九二五年八九两月间记的。并于同年十月接编北京的《晨报副刊》。
一九二六年四月一日北京《晨报诗镌》出世,对新诗又是一种革新。同年八月十四日,就是夏历的七月七日,志摩和小曼订婚,并在北京北海董事会宴客。不久,他们便举行婚礼了,他们结婚之时,梁任公为证婚人,并且在致辞时,对徐志摩大加训斥。他在和小曼结婚之后,曾写了很多杂记性质的小文,据小曼说那是他是随写随丢的,留下的一些便是《眉轩琐语》,时间据小曼记的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四月。地点是北京,上海,杭州。并且说是在结婚之后记的。
一九二七年春,新月书店在上海成立。这个书局的组成,徐志摩是奔走最力的人。新月书店成立之前,曾在北京创立了“新月社”,这个社是俱乐部性质,徐志摩也是其中的主要分子。梁实秋先生说:“上海的新月书店和北平的新月社,没有正式关联。”这是深知内幕并主持其事的人,才知道的这样详细,外界的人是把他们看成一回事的。
一九二八年三月创刊了《新月月刊》。对文艺的影响也很大。
徐志摩和他的朋友们有了这些活动,在文坛上才有了新月派的名称。这些详细情形,我将在“徐志摩的文艺活动”的一章里,去叙述,这里便从简了。
他的作品,诗集有:《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等。散文集有《落叶》、《自剖》、《巴黎鳞爪》、《秋》、《志摩日记》、《爱眉小札》等。小说集有《轮盘》。戏曲集有《卞昆岗》。至于后来的选集,也有很多种,台湾一部分书店,还有《徐志摩全集》的印行,不过这种全集,实在太贫乏了,因为它并不全。这些关于徐志摩作品的话,我将在《徐志摩的作品》一章里再讲。在这里也只好简略些了。
徐志摩自新月书店成立之后,审阅书籍,介绍书稿,并出版《新月月刊》,接着又创刊了《诗刊》,有相当的忙碌。后来的生活,变更忙碌了,他经常在北平和上海之间奔走,梁实秋先生对徐志摩这一段生活,曾有叙述,他说:
为什么志摩要经常在平沪之间奔走?志摩住在上海已有好几年,起初是相当快乐的。后来,朋友们纷纷都离开了上海。胡适之先生到北平作北大文学院长,胡先生是志摩的朋友,眼看着他孤零零的住在上海,而他的家庭状况又是非常不愉快,长久下去怕他要颓废,所以劝他到北平去换换空气,在北大教书倒是次要的事。志摩身在北平,而心不能忘上海的家,月底领了薪水正好送到上海去,他经常往返平沪者以此。
徐志摩虽然经常往来于平沪之间,又为什么不坐火车而乘飞机呢?梁先生也有说明:
提起志摩坐飞机,我就想起他对我一次的谈话。他说:“实秋,你坐过飞机没有?”我说我没有坐过,以来没有机会,而来没有必要,三来也太贵。“喂,你一定要试试看,哎呀,太有趣,御风而行,平稳之至,在飞机里可以写稿子,自平至沪,比朝发夕至还要快,北平吃早点,到上海吃午饭,太好。”在那时候,航空事业还不发达,一般人坐不起,同时也视为畏途,志摩飞来飞去,在一般文人里可谓开风气之先。但其中也是机缘凑巧。志摩有个朋友在航空公司(保君建),知道志摩在平沪两地经常奔波,便送了一张长期免票给他,没想到一番好意竟招致了灾祸。
这里所说的“灾祸”是什么呢?
便是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中国航空公司京平线之济南号飞机,在济南党家庄附近遇雾失事。徐志摩正乘飞机,自沪返平,便在飞机失事时遇难呜呼!一代才子、诗人、散文家,便从此飞去了!徐志摩曾有一诗为“云游”,有一节是: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那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的笑)
拥着到达极远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稀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罢!
谁知他真是就“云游”着“解脱”了呢?他还有一篇散文“想飞”,最后一节是: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像是他早有预感似的,要“硼的一声炸响,就炸碎了他的幻想”,岂知是“幻想”,而是炸坏了他的身体,他死的这样快,这样迅速,简直是一瞬间,没有了他!使他的亲友特别受不了。他的父亲申如先生挽联有云:
考史诗所载,沉湘捉月,文人横死,各有伤心,尔本超然,岂期邂逅罡风,亦遭惨劫!
自襁褓以来,求学从师,夫妇保持,最怜独子,母今逝矣,忍使凄凉老父,重赋招魂!
梅兰芳亦挽云:
归神于九霄之间,直看噫籁成诗,更忆拈花微笑貌,
北来无三日不见,已诺为余编剧,谁怜推枕失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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