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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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监狱中的成名作

  在上海,蒋青加入了“左翼美术家联盟”。

  他和江丰,力扬一起,组织了一个“春地艺术社”——在1932 年的黑暗的、

  纸醉金迷的大上海——他们希望以画笔告诉人们:哪儿才是春天,春地。

  春地艺术社由艾青取名。力扬手书的一块木牌挂上了西门路丰裕里四号的门口。

  一块耕耘者的土地呀!

  一处理想中的土地呀!

  一片奋斗着的土地呀!

  一个陋室,只有一桌一凳一块小黑板。

  春地艺术社的第一个有影响的,引起了鲁迅、冯雪峰等人注目的活动,是“春

  地画展”展出的一百多件作品中,有鲁迅先生珍藏的珂勒惠支的《衣民战争》、《

  织工暴动》两幅名作,有江丰的《码头工人》、《穷人之家》。

  艾青送展的,是从自己拍纸簿上撕下的属于抽象派的一幅画稿,署名“义伽”。

  开幕的当天下午,鲁迅偕同许广平、海婴专程赶到八仙侨未看画展,陪同鲁迅

  的是艾青。鲁迅不知“义伽”为何人,在那一幅画前沉思片刻后问:

  “这是原作,还是复制品?”“是原作。”艾青说。

  “是原作那就算了。”鲁迅说。

  也许,先生是想买下这幅画的。而为着鲁迅的亲临,既欣然也难免拘谨的艾青,

  后来一直抱怨自己的“当头呆”——为什么竭想不到把这幅画送给鲁迅先生呢?

  无论是对于艾青,或对于中国的文学史,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画展开办之前,鲁迅就捐赠大洋二十元,以为资助的。参观的那一天,先生又

  当场捐献五元,艾青并出收余后,鲁迅随即把收条揉成一个小纸团,丢到了墙角里。

  画展之后,江丰、艾青、力扬等人均被法国巡捕抓走入狱,监押于逢德路和思

  南路交界的法属第二着守所。

  艾青的囚号为“p95504”,判有期徒刑六年。

  身陷囹圄,对于艾青来说,无异于是暗夜中忽然看见了一处炬火,沉闷太久之

  后听见的一声惊雷。他像忽然长出了很多见识似的,彻底地明白了:

  在一个权力不属于人民的国度里,是没有艺术自由的!

  艾青是被当作领袖抓进去的。巡捕要捆他,文青反抗;巡捕动手打他,艾青当

  然不是对手。

  一具石膏头像成了罪证。

  “这是什么?”法官问。

  “石膏像。”艾青答。

  “做什么的?”“画画的。”中国人为着中国的前途所作的一点奋斗的结果是

  :关进了在中国土地上的法国人的牢房。

  殖民地的耻辱呀!

  国破家亡的印记呀!

  然而,监狱的外面,在达官贵人的高楼深院里,在“大世界”、“新世界”、

  “真正大世界”那些名目繁多的游乐场里,所多的是升平歌舞,所多的是鸦片吗啡

  杀人者,希望这个世界是血肉横飞的世界。

  吸毒者,希望这个世界是烂醉如泥的世界。

  但,烧毁这吃人的旧世界的星星之火,却毕竟己燃烧起来了——在遥远的山野

  里,在艰辛的跋涉中,也在一处又一处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铁窗牢狱之中……

  在监狱里,艾青卧病了——他得的是在当时十分可怕的肺病——日渐消瘦,两

  颊时时泛出不吉祥的桃红色。那时,在巴黎经常饿肚子的李又然也已回到上海。他

  千方百计弄来治肺病的各种针药,并且同看守监房的法国巡捅交涉道:“把艾青放

  了!”“我来替他坐牢!”“你们反正关一个人就是了!”法国巡捕一时不知所措,

  以为这个人是刚从疯人院里出来的。

  没有画夹,没有颜料,只有一笔一纸。艾青在监狱中无法画画,只好随时地记

  下一点回忆、思想、情绪——这监狱,仿佛是艾青最早的诗的摇篮。

  在法国他写了第一首诗。

  也是在法国,从巴黎去马赛的途中,他写了第二首诗——洋溢的才情,娴熟的

  技巧,已经有了初初的舒展——虽然,还不为人知。

  而现在,则是在法国人为了维护自己殖民者的利益而设的监牢里,艾青和“缪

  斯”结下了真正的不解之缘。

  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才是血。

  流浪者的艾青,渴望着自然与艺术的艾青,挚爱着故土与人民的艾青,在监狱

  里——在失去了一切自由的监狱里,第一次真正有意识地、强烈地感觉到了“战士”

  这个字眼的光荣与职责。

  别人是把他当做战士抓起来的。

  他要像战士一样,让思想、让感情、让心灵、让呼唤,越过铁窗高墙,走进生

  他养他爱他的人们中间。

  他是忧郁的行吟者,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失望的诗人——当然,在他

  的一生中也确曾有过悲观、失望的时候。

  他是一个强者。

  强者,既可以是疾走呼号的;也可以是带点忧郁感伤的。

  他忧郁着。

  他自强着。

  他的优郁,多半是因为他的真诚,然后才是他的思虑。

  他的自强,则是因为他的“骨子”里的不驯服——当他认定真、善、美与假、

  恶、丑的时候,他的所爱与所恨都是无法阻挡的。

  他为自己的囚徒生涯,为自己的疾病写过诗,他的惊人的想象力在这样的题村

  中,一样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

  我肺结核的暖花房呀从紫丁香般的肺叶我吐出了艳凄的红花像山一样的沉重!

  像血一样的纯净!

  有谁产生过“紫丁香般的肺叶”的绝妙想象?有,那就是艾青。一个战士,一

  个有良心的艺术家的肝胆,跃然纸上,可谓视死加归了!所不同的是,艾青既是艺

  术家,就小能用口号去写,就要讲究构思、意境、形象、想象;就有了变丑为美的

  创造,就有了一种坠人心肠的凝重的美!

  难友们都在用嘴对着手呵气了。

  几朵雪花撞在铁窗上,溶化了。

  “下雪了!”自由自在的雪花。

  飘飘荡荡的雪花。

  艾青看着雪花,想起了一句记不起谁说的,关于自由的高言:云在青天水在瓶。

  想起了黑格尔的话:心灵是可以涵盖一切的。

  只要心灵是自由的,还怕什么禁锢呢?

  可怕的是眼睛不再发光,而还去乞求语言。

  艾青看到了双尖山。

  艾青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以及一直以为他去法国是为了做生意、赚大钱,却又

  一文不名地回来、乃至坐牢而捶胸顿足的父亲。

  艾青的心里,站起来了一个抚慰着他的奶妈的影予:大堰河。

  仿佛只是为了一种执着的纪念。仿佛只是为了写下过去的岁月。

  仿佛只是为了对乳汁的眷恋。

  仿佛只是为了对母爱的崇敬……

  仿佛不是在写诗,而只是在心里要为大堰河塑一个雕像——一切都是新鲜的、

  苦涩的、历历在目的呀!艾青是用眼神和读者对话,艾青是用心灵向读者倾诉: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她是童养媳,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大堰河啊,

  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你的关闭

  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你的门前的长了青

  苔的石椅,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在你拍去了

  围裙上的炭灰之后,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

  包好之后,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掐死之后,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

  颗鸡蛋之后,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挽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

  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我呆呆地看着檐头

  的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我摸着新技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我看

  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我吃着碾了三番的

  白米的饭,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

  因为我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进、乳儿不在她的旁侧,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五个儿

  子,个个哭得很悲,她死时,轻轻地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同着四块钱的棺

  材和几束稻草,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大堰河,

  她含泪的去了。……

  在监狱的不眠之夜中,倚着冰冷的墙壁、艾青借着铁栅栏外的昏暗的灯光,在

  拍纸簿上写着、写着。他力求字迹端正,他从来不喜欢潦草、杂乱;但灯光实在太

  暗了,有时写着、写着就把两句诗叠在一起了,只有等天亮再把它们拆开、重抄。

  就在《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写成后,为了避免监狱方面的注意,他第

  一次用了一个新的笔名:艾青。

  诗稿写成后,艾青的心里是异乎寻常地难以平静的,如同是流浪者找到了归宿,

  苦苦地寻觅之后发现了柳暗花明一样,艾青与诗歌由先前的若即若离变成了心心相

  印。不仅如此,因为对于这个死去的乳妈的怀念,艾青仿佛也明白了活着的人应该

  怎样地走一条属于人民和时代的路。

  他在监狱里轻声地把诗念给难友们听,那些失去自由的人们、艾青的最早的读

  者,为之感动了。

  流着眼泪写完这首诗的艾青,又流着眼泪读完了它。

  《大堰河——我的保姆》写成后,由探监的沈钧儒带给李又然,李又然随即寄

  往庄启东、方士人编的《春光》杂志,揭载于1933 年第三期。这首诗的发表,震

  动了中国诗坛,人们纷纷为之感奋,为之落泪,为之叫好,并且很快传到了日本。

  艾青一举成名。这对于艾青来说,多少是有点儿出乎意外的。因为:他并不想完全

  脱离他所爱好的画画的事业,他并没有期望过这首诗的巨大的成功,但,他却成功

  了。从此与画夹、颜料作别,潜心于形象思维,苦苦地以诗歌去再现、塑造多种形

  象,去画布之外更广阔的天地中驰骋想象。

  这首诗也曾寄给过《现代》杂志,后来退稿了。李又然曾经不胜感慨过:

  自诩为现代派的人,也终于没有能发现现代的一个真正的诗的新星!

  在画家艾青还鲜为人知的时候,诗人艾青却已经开始蜚声文坛了。

  随着《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流传,艾青这个名字也不腔而走——以后的半

  个多世纪中,艾青得到过“桂冠诗人”、“泰斗”的称誉,艾青也曾经像“痰盂”

  那样,被众多的诬陷、谩骂所凌辱。

  30 年代的上海文坛,因为由鲁迅及追随他的一批左翼人士支撑着、奋斗着,

  所以虽是在国民党、汉奸、特务的重压之下、罗网之中,也还是演出了不少有声有

  色的“话剧”的,并十分重视生力军的发现和培养。艾青的第一首诗《会合》的发

  表,是坐牢前由田间拿走、寄出的。最早写文章称赞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

  》的是茅盾,冯雪峰、胡风等人都曾热情地关注过艾青的创作。那时,这些文学青

  年的准则是简单而明白的:哪儿发表鲁迅的文章,咱们就往哪儿投稿!

  从此后,“母鸡”便开始接连不断地下起了“鸭蛋”。从此后,艾青再也没有

  怀疑过自己写诗的天分与才华——哪怕在生活中最沉重的、不让写作的年代里—一

  因而,他总是在探索,总是在收获。

  《大堰河一一我的保姆》中,所吐露出来的诗人的思想与艺术的高度成熟,形

  式上的无拘无束,乃至遣词造句的准确、简练,都使人感到,这似乎不应该是艾青

  早期的作品,然而又的确是的。

  与很多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不一样的是:艾青是在极高的起点上起步的;艾青

  是吸取了西方文学艺术的各种表现手法来丰富自己的,艾青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写作

  的;艾青是从现实主义的土地上出发的;艾青是从自己十分鲜明的艺术个性走上中

  国诗坛的。

  从此以后,艾青就进入了作为一个作家或诗人一般都要经过相当长的艺术实践

  才能得到的这种称誉:“这就是艾青!”“这就是艾青的诗。”抒情的,但不是苍

  白的自我。

  时代的,但不是概念的堆砌。

  革命的,但不是口号的重复。

  对“大堰河”,艾青远远地离开了一般的同情和怜悯,他是把这个穷苦的衣妇

  当作生身母亲的,同时又时时地和自己真正的生身母亲相联系、相比较着。

  “白描”的功夫,朴素的魅力,真实的力量,没有遮掩的感情,毫不做作的语

  言,在这首诗里互为衬托,相映生辉。并且,作为艺术特点,一直贯串在艾青五十

  年的创作生涯中,真是谈何容易!

  那个粗鲁的农妇,她的有着裂缝的手,还有乌黑的酱碗,乌黑的饭桌,以及她

  的身上长着虱子的丈夫和儿子们,在艾青笔下,无不显得那么美好,那么善良,那

  么感人,那么有声有色!

  “形象的力量!

  感情的力量!

  想象的力量!

  是写给千千万万个受苦受难而又善良俭朴的母亲的、是写给自己的弟兄——

  “大堰何”的儿子们的、也是写给这个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囚徒”的艾青,已经是一个无产阶级的战士了。

  诗人的艾青,已经是一个属于千千万万劳动大众的、人民的儿子了。

  至于家庭一一这个旧式的封建地主的家庭——艾青是这样看待的:

  把自己的家庭,当做旅行休息的客栈,用看秽物的眼光,看祖上的遗产。

  艾青并没有宣布过和父母亲脱离关系——在他看来,也许是有必要的。

  艾青出狱后的旅费也是他父亲寄的——他不止一次地从父亲手里“骗”过一些

  钱——为了活命,为了远走重洋去法国。

  但,他是他父母,以及他父母所隶属的阶级的“克星”,却是毫无疑义的——

  尽管,他不会故作姿态地大声疾呼。

  《大堰河——我的保姆》写成后不久,艾青被押解到苏州监狱服刑。

  随他而去的囚徒的最简单的行李中,有一本他用来写诗的拍纸簿。

  姑苏——这是古诗人梦魂牵绕的“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地方。

  而今,写诗的办徒——艾青也来了。

  前后三年的监狱生活,对于艾青来说,是在诗的道路上阔步前进的三年,铁窗

  牢狱的制造者,是实在也想不到这里会培养出战士与诗人来的。

  泉石书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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