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传

非凡网 49 0

  第一章 桂林,月下,纯金的三轮马车

  这是一座正在回忆的雕像——

  张得蒂,亲爱的雕塑家,你知道艾青是多么喜欢这个塑像吗?

  在艾青寓居的北纬饭店的套间里,这座雕像就放在艾青的书桌上。

  他时常笑眯眯地望着,而雕像的多少带点优郁的眼神,也一直在望着他。

  是在探测心灵的秘密吗?

  是的,每一个人都希望着发现自己——尤其是走过了艰难的长途、饱尝了人生

  的甘苦的人。然而,面对着镜子里的自身,却是远远不够的——那是一个平面,也

  是一种实录,无异于照像的。

  艾青跟朋友们说过:“这个雕像是像我的。”面对着这座雕像,作为一个长者、

  一个前辈、一个蜚声文坛的大诗人的艾青、变得具体了,可以让人从容地看得更加

  真切了。他的一些特点活现在人们的服前:那忧郁的、含着泪水的笑,是在暗夜里

  盼着曙色的笑,是经过苦寒以后看见春天的笑。他的额头是一高一低的,这使人想

  到他出世时的不容易,是罕见的难产,他好象并不愿意来到人间,而人间也并不欢

  迎他。他的天庭是异常开阔的,那里仿佛是一片辽远的、精耕细作的土地……他的

  面部表情并没有诗人的浩光,而更像是一个农民。淳朴、厚道、只知道辛耕劳作,

  决不会工于心计。

  他的皱纹深广而弯曲,就像是他曾走过的道路,也是他的笔耕的缩影。

  他以含蓄的诗袒露着自己的情怀。

  他从不会装假,但,也决不能因此断定他的心的一角就没有藏着秘密。

  珍藏着的过去,是为了现在和将来的回忆,是为了有一天化作轻烟时,仍然属

  于自己。

  要知道他的秘密,还得从他的眼神里去寻找。

  回忆中的雕像,是自由自在的。

  埋藏得最深的那个年代。

  桂林、月下,纯金的三轮马车。

  一个美貌端庄、多才多情、正直善良的姑娘。

  一部论诗的美文——《诗论》的诞生……

  1939 年的一个夜晚,日本鬼子的飞机刚刚轰炸不久,地上坑坑洼洼的。

  多雨的桂林,在一场暴雨之后,显得恬静而清新。艾青和“救亡日报”的女记

  者高浩结伴,去看望日本友人鹿地亘。离开鹿地亘的寓所时,已是深夜了。

  在“再见”声中,鹿地亘把住所的铁门“咣当”一声锁上了。崖外,在一片旷

  野中,在那一条小路上,只有艾青和高浩。

  天上的月亮从一朵白云钻进了一朵黑云中。地上是一个挨一个的水坑。

  从月光下看去,并肩而行的高浩的脸都是一个剪影——一个模糊的教人捉摸不

  透的剪影——一个美丽得使人不知道怎么描述才好的剪影……

  世界是沉寂的——尽管,明晨,战争就有可能向这儿逼近——但,此刻的确是

  宁静的——连隐隐绰绰的树木,都像梦境一样。

  这种宁静,是可以教想爱的心灵融化的。

  艾青挽住了高浩的胳膊。

  他们离得更近了。

  他们走着,不知道脚下有没有路,也不知要究竟走向哪里。

  他们只是感到:在这个时候,甚至连说话也是多余的,只要走着、在一起走着

  就够了。

  他们的目光在对视的一刹那,使这个寂静的、多云的夜晚忽然生出了很多光亮。

  艾青说:“我想吻你。”高浩说:“不,有人会看见的。”艾青茫然地环视四

  周,哪儿有人呢?

  这是有礼貌的拒绝,但,它却使艾青更加深了对高浩的爱慕。

  美丽而又不轻浮、不浅薄,这才是真正的美呀!

  时值22 岁的高浩,是中等偏高的身材,苗条的身段会使来自北方的人想起小

  白桦树,也像是南国竹林里一枝嫩绿欲滴的新竹。她的温文尔雅是大家闺秀的风度,

  但,她也不拘谨,更没有故作姿态的搔首弄姿;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长得很美的,

  这也正如她虽然颇有学问,却从不卖弄,与人谈话时常常用新月似的眸子看着对方,

  不时地以她惯用的口头语“哦?”“喔!”表示设问和惊讶的谦虚好学一样。

  她的聪敏,她的女性的细腻,她的多情而又被封建礼教所束缚,是矛盾着交织

  在心灵里的。

  在一次文化人的集会上,高浩朗诵了艾青的一首诗,效果自傲是极好的,艾青

  惊讶了:这个女孩子是怎样透彻地理解着自己的诗的啊!但,在后来见报的一则消

  息中却是这样写的:艾青先生的诗是真正美的,高洁女士的朗诵是无法表达的,云

  云。后来艾青才知道,化名写这一则消息的,正是高浩自己。

  艾青与高浩一起看电影的时候,高浩是这样不动声色而又十分巧妙地介绍自己

  的身世和芳龄的:“我爸爸像夏伯阳,有一部大胡子;他死的时候,我和妹妹都还

  小;我比妹妹大三岁,我妹妹十九岁了。”……? 艾青听着,想着,心里有了微微

  的醉意。

  他是真的倾倒于高浩的品质、风度及容貌了。

  他决心向高浩进攻。

  他自己在事隔四十多年后,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说:“我在恋爱上性急得很!”

  更何况,其时,艾青与自己的夫人张竹茹的感情已濒于崩溃的边缘。

  他和张竹茹的结合,用艾青自己的话说,本来就是没有萌芽的爱情——是属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艾青一想起张竹茹曾大段大段地从张资平的言情小说里照抄不误,再改头换面

  成自己的文字,作为情书写给他时,心里就有一种厌恶之感:原来谈情说爱也可以

  弄虚作假的。

  拜访鹿地亘的第二天,艾青就给远在浙江老家的张竹茹写了一封要求离婚的信,

  并且告诉了高浩,高浩着急他说:“这怎么也许,连高浩自己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

  办才好呢?”在这兵荒马乱的战乱岁月里,青春的花朵是一样开放的,爱情的机遇

  是一样存在的,而命运对于多情、善良的人的捉弄,却往往是更加无情的。

  高浩犹豫着。

  她的多病的母亲需要她料理,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妹妹需要照顾,她已经是一个

  相当成熟的革命者了,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女记者,但,对于恋爱却是陌生的——

  尽管,她知道自己在心里爱着艾青——一个有妇之夫——而且,像这样的终身大事,

  又怎么向母亲启口,又怎么能背着久在病中的母亲呢?

  艾青是不顾一切的。

  他以为,只要是真诚的爱,就应该去大胆的追求。

  他们时常约会。

  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纵谈时势、文学的时候,心灵总是相通的。

  思想会变得活跃。

  心情会变得开朗。

  笼罩着他们的,是一片美的氛围。

  艾青把高浩请到住所时,总是摆好了谈恋爱的架势:茶几上有糖、也有苹果。

  谈着,谈着,艾青的目光集中到了高浩的那一只白嫩的小手上。

  这一只手刚好放在茶几的另一边。

  艾青伸出手去,想握住高浩的手。高浩悄悄顶又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艾青只好悄悄地收拢了自己的手。

  高浩却又把手伸了出来。

  艾青再想去握的时候,高浩照例又退缩了……

  艾青是性急的,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1939 年。夏天。

  他们两个因为高浩的提议结伴去桂林郊区看一个农场。一路上边走边谈,真希

  望脚下的路越长越好。

  临近农场时,要过一条小溪,小溪里浅浅的水在潺潺一流,琴键似的鹅卵石错

  落不齐地排列着,多美的山野啊!高浩站在小溪中间,象孩子似地笑着。那一天,

  她穿的是剪裁得体的阴蓝布旗袍,浑身上下的线条是那样地清晰。怔怔地望着的艾

  青,如醉如痴了。

  就连这样的幽会,高浩也总是若即若离的:她细心地保护着那一根脆弱的爱情

  的红丝线;但,她又顾虑重重,在迷惘中徘徊着。

  有时,她好像是有意避而不谈。

  在她给艾青的 中,她写道:“你是个大诗人,应该为祖国和人类多做贡

  献!”倘若不是理解了艾青,她会这样写吗?

  倘若不是期望着艾青,她会这样写吗?

  倘若不是深爱着艾青,她会这样写吗?

  艾青是记住了、实践着高浩的信中的祝愿的——虽然,他们之间的短暂的、纯

  洁的爱情,最后是以悲剧告终的。

  艾青自有艾青的执着的所爱,但,他并不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他也不是西

  子湖边背着画夹的迷惘的少年了。

  他也不是巴黎街头踽踽独行的流浪者了。

  他已经置身于革命者的队伍,做着革命者的事业了。

  当然,他是以一个诗人的身份走到这一支队伍中去的。他在桂林一年的时间里

  写成了《他死在第二次》、《吹号者》等脍炙人口的诗。

  更为重要的是,在中国和诗歌理论中作为奇峰突起的《诗论》、《诗人论》,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内完稿的。

  为中国的诗歌爱好者爱不释手的这些名篇,至今非但魅力不减,相反更可以看

  到青年时代的艾青的洋溢的才华、超群的智慧。

  关于这些著作,艾青对笔者说过,“就在和高浩接触的过程中,我写完了《诗

  论》,《诗人论》。

  也许是他们曾经常谈的话题。

  也许是一个纯洁的女性的温柔的纤手,与艾青的手一起,驱使着同一枝笔的缘

  故。

  也许是一种美的形象,引起了诗人的无数的灵感与想象。

  好像是地下的甘泉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好像是沉闷太久的空气,因为一声雷鸣而触发的倾盆大雨。

  好像是干枯的笔忽然伸进了一处源头……

  在那样动乱的年月里,在不时要准备躲避空袭的警报声中,在书桌和稿纸都得

  不到安静的早晨和夜晚,艾青除了以诗的呐喊直接投入抗日救亡的斗争外,还写下

  了为着久远的岁月中、为着新诗的千秋万代所需要的《诗论》。

  在这些文字中是嗅不到火药味的。

  在这些文字中是找不见标语口号的。

  在这些文字中,所涵盖的是:哲学、美学、伦理;是真、善美的探究;是人生

  的真谛。它以更加辽阔的广度,更加深刻的深度,表现着艾青的知识、学问、性格

  与为人。

  它是越过了那个年代的时间与空间的。但,它是从那个年代出发的,一样是战

  士与诗人的宣言和倾诉。

  ……为着笔者几乎无法表述的原因,这里摘录一些片断——真、善、美,是统

  一在先进人类共同意志里的三种表现,诗必须是它们之间最好的联系。

  真是我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它给予我们时于未来的信赖。

  善是社会的功利性,善的批判以人民的利益为准则。

  没有离开特定范畴的人性的美;美是依附在先进人类向上生活的外形。

  我们的诗神是驾着纯金的三轮马车,在生活的旷野上驰骋的。

  那三个轮子,闪射着同等的光芒,以同样庄严的隆隆声震响着的,就是真、善、

  美。

  存在于诗里的美,是通过诗人的情感所表达出来的、人类向上精神的一种闪的。

  这种闪的犹如飞溅在黑暗里的一些火花,也犹如用凿与斧打击在岩石上所迸射的火

  花。

  诗是人类向未来所寄发的信息;诗给人类以朝向理想的勇气。

  如正义的指挥刀之能组织人民的步伐,诗人的笔必须为人民精神的坚固与一致

  而努力。

  诗是自由的使者,永远忠实地给人类以慰勉,在人类的心里,播撒对于自由的

  渴望与坚信的种子。

  诗的声音,就是自由的声音;诗的笑,就是自由的笑。

  智慧的含苞,常常为斗争而准备开放。

  一首诗的胜利,不仅是它所表现的思想的胜利,同时也是它的美学的胜利。—

  —而后者,竟常被理论家们所忽略。

  诗比其它文学样式都更需要明朗性,简洁性,形象性。

  在一定的规律里自由或者奔放。

  艺术的规律是在变化里取得统一、是在参错里取得和谐,是在运动里取得均衡,

  是在繁杂里取得单纯、自由而自己成了约束。

  才智是控制题材的力量的富足,是表现技巧的困难的减除;是对于今日世界的

  批判的严正与锐利,是对于明日世界的瞩望的勇敢与明澈。

  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摈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约

  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

  不能把混沌与朦胧指为含蓄;含蓄是一种饱满的蕴藏,是子弹在枪膛里的沉默。

  苦难比幸福更美。

  苦难的美是由于在这阶级的社会里,人类为摆脱苦难而斗争!

  悲剧是善与恶相斗争时,善的一面失败时才产生的。

  悲剧使人生充满了严肃。

  悲剧使人的情感圣洁化。

  我们永远不能停止对于自然的歌唱,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停止从自然取得财富的

  缘故。——这有如我们永远爱着哺育我们的母亲一样。

  对主题没有爱情,不会产生健康的完美的作品。

  人类的歌,这是最丰富的歌,最多变化的歌,最魅惑我们的歌,最能支配我们

  的歌……人类是歌者之王。

  仅仅是上述所引的片断,就足以看出:艾青是如何大胆地、博学地、深广地以

  自己敞开的心灵,借助着诗的语言,把自己的世界观、美学观、把自己将要毕生追

  求的艺术的至高天上的境界,昭示在读者与社会面前的。

  其时,艾青年方29 岁。

  作为诗人的艾青,自从《大堰河——我的保姆》使他一举成名以后,已经蜚声

  文坛,艾青的名字,尤其在向往革命、进步与民主的文学青年中,是与朝霞,花露

  一般清新而迷人的。

  鹿地亘就曾当着艾青与高浩的面感叹过:“日本没有鲁迅的小说,也没有艾青

  的诗”。

  那么,作为诗论家的艾青呢?

  作为文学创作中的一种有趣的现象,艾青当时的理论——即诗的美学的思考与

  著述,已经远远地超过了他同期或早期的诗作水平——尽管,毫无疑义,作为青年

  诗人的艾青,在30 年代至40 年代,他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他的《诗论》所挖掘的,是深埋着的、千年万年的文学艺术的矿藏。

  他的《诗论》所揭示的,是从脚下开始,直到遥远的追求者的境界。

  他的后来的创作日见精粹、佳作不断问世,他的诗的声誉在人为的“地震”企

  图将其毁灭时而依旧巍然屹立的秘密之所在就是:他的追求是始终如一的——他有

  明确的理论的指导。

  他以他的真诚赢得了读者,也赢得了光彩。

  他以他的执着赢得了时间,也赢得了历史。

  艾青的《诗论》脱稿了——自1938 年起,在桂林,他又断断续续地写了一些

  时间,那动乱的岁月,无法扼制这一朵奇花珍卉的出土。而第一个读这些《诗论》,

  认识这些《诗论》,并以由衷的微笑表示赞赏,希望艾青写下去的人,便是高浩。

  至于说,在这些诗论中,有没有一处两处高浩的影子——那一种美的倩影,在诗人

  的心灵里是不能轻易消失的,也是很容易流露在笔端的。这一切,就要由细心的读

  者自己去体察了。

  但,艾青与高浩的恋爱,却像是一株小树,在尚未开花时便折断了。

  就在这个时候,艾青与后来成为他第二个夫人的韦荧相识,并很快就同居了。

  有一天,高浩兴冲冲地去看艾青,看见了屋里的韦荧,随即飘然离去。

  她的神态,她的眉宇间的细微的变化,还有她的明净的眸子里有没有闪动着泪

  花,那是谁也不知道的。或许,高浩本来就不希望别人知道什么,哪有比默默的痛

  苦、默默的爱更为珍贵,更为纯洁的呢?

  伟大的女性啊!

  高浩从没有拘怨过艾青——也许,她是有理由抱怨的。她只是跟一个朋友发过

  这样的感慨:“你知道受屠格涅夫的那个夫人吗?她一直是屠格涅夫的第一个读者,

  我再也没有她的幸福了。”后来,高浩也成了家,并且一直忠实于自己的丈夫。

  她不幸得了精神病,久治不愈,在痛苦中去世于十年动乱中。

  凋谢的,是一朵美丽的花儿。

  永生的,是一个纯净的灵魂。

  不用发更多的感慨了。

  历史如长江大何,人生如浪花帆影。

  有失之交臂,而留下填补不尽的遗憾的;也有机遇的巧合,最终还是分道扬镳

  的。

  谁能分出是是非非?

  还是不了了之的好!

  在桂林,一个偶然的机会,艾青与高浩在宴会上又见面了,并且是邻座。

  什么样的宴席都会散去的。

  艾青看看自己的杯里还有剩下的一点紫红色的葡萄酒,对高浩说:“让我们把

  最后一点酒喝干吧!”高浩落落大方地应声而起:“干杯!”这轻轻的“当”的一

  声,多像是休止符号——在一章没有完成的曲谱里——也像是纯金的三轮马车离开

  一个驿站时留下的惜别之声……? 进入了古稀之年的艾青,在回忆中,高浩的形象

  是十分清晰的。

  艾青说:“她的额头没有一点儿皱纹,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儿斑点。”

  泉石书库

艾青传-第1张图片-非凡网

艾青传-第2张图片-非凡网

标签: 艾青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