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q
1
我以为把窗帘拉上
天就黑了
相爱只发生一次
生命便步入了晚年
我以为把枕上的长发拉直
它就会变成我的
把它弯曲
爱就得以延续
你说你讨厌“青春”这个字眼
你的手冰凉
仿佛刚刚经历了爱情
令我难以置信
2
我看见正午的阳光
一个行将老去的人
怀揣雨伞和油灯
独自出门
火车总是晚点
漆黑是抒情的本质
对心爱的人说爱
这是一件高尚的事
在尘世中留下你的幸福
歌声留给青翠欲滴的山谷
你说
我曾经为她们写诗
我从不否认
那些絮絮低语
罅隙里透出的光明
多么令人着迷
在寒冷的街道上走着
相互拥抱
温暖总是伴随着颤栗
你一万次回到这里
一万次唱起王菲
“在生活里,”你说----
“我不知道卡夫卡是谁……”
那就好好爱吧
那就好好爱吧
对心爱的人说爱
智力飞速下降
相遇指向分离
多少次,我从梦中醒来
又回到那座宛如白玉的迷宫
3
你说你出门为我买书
我想象你出门的样子
家不远不近
等于水底与水面之间的距离
那时冰天雪地
我从水底逆流而上
我的唇敲击着冰面
我渴望破冰而出
总是在镜中望你
云鬓当窗
十指婀娜
使生活陌生
那样优美
即使死亡也不能将你占有
这样或许可以解释
我因何孤独
你有白雪的表情
你是魔鬼的妹妹
一次次、决绝地消失
又无声无息地回来
你是魔鬼的妹妹
你有白雪的表情
怀念
怀念一个人
意味着对生活的抗拒
比如你在风中行走
昂着头,固执地进入寒冷
不是表达一种姿态
而是强烈需要
趁你的额头还没生出皱纹
我的爱像皮肤一样轻盈
又随时准备把你裹紧
似已欲罢不能
又比如,两个人在酒吧里对坐
像阿赫玛托娃所说----
“在维瓦尔第的序曲中
你我还能聚首……”
在俯瞰全城的索菲特旋转餐厅
俯瞰支离破碎的生活
因为一个女人
我爱上这座城市
多少人踏雪而来随风而去
身轻如燕,无所不能
如被幸福恩宠
多少人对你说起爱
说起长久
说起美梦成真
而我却忍不住不辞而别
仿佛这样才是更长久的挽留
写信
那人写信
秋意深沉
夜晚悠长宁静
他写----黑夜将我包围
黑夜如孤独的海水
绝世的舞蹈结束
华灯熄灭
众生离去
人世的繁华与我何干?
----他写下又划掉
这样的夜晚并不适合怀念和倾诉
而遗忘如此艰难
一个人把自己隐藏的如此之深
像一枚针藏在肉中
写作,这深不可测的黑洞
竟与命运融为一体
他写人世的绚烂之美
隔河远眺
几家春袅袅
万籁静喑喑
他写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一杯啤酒
一支香烟
就这么轻易将往事唤醒
或把余生葬送
他起身去架上翻书
他翻她寄自青春岁月的一本诗集
他聆听书页哗动白石桥路上的飞雪
他辗转反侧
最后来到桌前坐下写信
他写这个夜晚多么来之不易
而地址模糊
电话号码几经修改
他徒然写下这些话语
他把这页撕掉
倒头再睡
怀念
怀念一个人
意味着对生活的抗拒
比如你在风中行走
昂着头,固执地进入寒冷
不是表达一种姿态
而是强烈需要
趁你的额头还没生出皱纹
我的爱像皮肤一样轻盈
又随时准备把你裹紧
似已欲罢不能
又比如,两个人在酒吧里对坐
像阿赫玛托娃所说----
“在维瓦尔第的序曲中
你我还能聚首……”
在俯瞰全城的索菲特旋转餐厅
俯瞰支离破碎的生活
因为一个女人
我爱上这座城市
多少人踏雪而来随风而去
身轻如燕,无所不能
如被幸福恩宠
多少人对你说起爱
说起长久
说起美梦成真
而我却忍不住不辞而别
仿佛这样才是更长久的挽留
一个虚假的自序
这里辑录了我的8篇中短篇小说和30首诗歌。这项工作令人愉快,也令人不安和羞愧。现在,我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在我生命里一点一滴的流逝,感觉到沉默和言说具有同样强大的力量。
我关注卑微的生命,那些死于梦想,死于心碎或一饷贪欢,得过且过的小人物。我认为他们身上包含着最基本的人性,体现了人类最普遍的生存状况和命运。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一个作家只能写他熟悉的生活。黑暗里有看不清数不尽的耻辱、忧伤和残忍,需要写作来照亮。尽管有人不需要,但必定也有人需要----白日做梦和画饼充饥。我想写作就是这样一门手艺。
在这些小说中,《去小姨家》、《李猛的爱情》、《马尔的梦》、《小毕的春节晚会》、《飞奔》都以当下生活为背景,却并非现实的“写真集”,它们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些来历不明、形迹可疑;而《颤抖》、《我的父亲母亲》和《河边往事》则是为了祭奠远逝的过去,我试图表达对历史、命运的理解却难免力所不逮。我不知道这样概括会不会南辕北辙。
这里收入的诗歌带着青春的体温,与小说相比,它们更为纯粹和高尚。如果前者是森林,它们就是穿林而过的河流;如果前者是阴冷的雪雾,它们就是温暖的阳光;如果前者是谎话连篇,它们就是呈堂证供。没有它们,我的写作就没法对自己的灵魂交代。我的意思是说,小说令我怀疑,诗歌使我相信。要知道对于一个以虚构为生的人来说,相信什么比怀疑一切艰难的多、重要的多。
感谢所有关怀我的人,给我无尽的勇气和信心。“这好比是: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假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最后一排楼座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众的。(卡夫卡语)”。当我写作之时,正是怀着这样一份“想入非非”的心情。
旅行日记
1997年7月7日
552次:上海至济南
半夜,我醒来
车停在蚌埠
对面也同样停着一辆列车
看不清车牌
只见灯火辉煌,那是硬座车厢
男人们光着膀子
女人们扇着裙子
露出镶有蕾丝花边的内衣
公开的色情
合法的色情
一半来自现实
一半来自我贫乏的想象
正有人干脆从车窗里爬出来凉快
仰起头,伸出舌头
外面细雨如丝
那人干渴的样子使我想起家乡干裂的土地
更多的人在睡觉,雪白的牙齿
两个自称刚从欧洲回来的人
在角落里悄悄谈论着巴黎的天气
像咖啡馆里的密谋者
本雅明这样评论波德莱尔----
“大众的景象使他每天都要测量他失败的深度……”
睡觉之前,我刚好在读他的书
对面有人不停往这边张望
有人在喊:那帮王八羔子多爽!
使我这个混进硬卧车厢的工人不禁脸红
还有人在大声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在谩骂、诅咒该死的列车
没有人回答,只有人揉着红肿的眼睛
在狭窄的过道里打牌
我盘算着再有二十个小时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旅行
回到高温久旱的山东
既不高兴也不难过
这次旅行乏味得如同一场单恋
那是我十八岁的时候
十八岁以前没有出过门
曾以为世界美好得一塌糊涂
这时,我感觉车身微微震荡
火车徐徐启动,头脑在发沉
伴着一股热乎乎的冲动
我的眼睛因何湿润?
而对面的那列火车仍原地不动
也许,那列车上有我爱的人
天知道多少相爱的人擦肩而过
于是,我冲着它认真地挥了挥手----
祝你一路平安!
然后,穿过长长的狭窄的过道
来到两节车厢之间的厕所门前
有五个人在排队
三个男人,一名少妇和她的小女儿
旁边的水房里在不断地滴水
我已二十二岁
站在婚姻的门槛
我们五个人规规矩矩,遵守秩序
火车开上淮河大桥
我一泡尿从南方尿到北方
因为蚌埠是一个跨越南方和北方的城市
出门几千里,总得留下点什么
才不虚此行
我二十二岁
怀着一次艳遇的梦想
怀着莫名的孤独和忧伤
低语
泥泞之夜
迷失在卡萨布兰卡酒吧
空旷的体育场上空
银色的雪瀑迸发出
惊世的美艳
谈话在《闷》中展开
触及婚姻、幸福、艺术和罪
触及一个人怎样艰难地
爱上另一个人
问题集中在“艰难”一词
修辞是她闪躲的眼神
雨雾蒙蒙
雪雨霏霏
那人长途跋涉而来
只是想远远地看你一眼
烛火摇曳
忧郁的脸孔
荡漾的春心
在黑暗里拥抱、亲吻
放开你的手
说出那个折磨人的字
然后各奔东西
这样一个夜晚
已经溢出了彼此的奢望
在阴云密布的人生中
我无数次回想起
爱情短暂的照耀
北京的秋天
那些曾经在我诗歌中出现的地方
都已面目全非
记忆以遗忘的方式进入往昔
乘着酒兴,我寻找一句咒语
寻找一张冰冷的、紧闭的嘴唇
一颗火中爆裂的心
没有人愿意聆听呼啸而至的北风
甚至地铁站里相拥而泣的恋人
此生何其短暂
一辆电车迅疾如闪电
劈开一张惊恐万状的脸
差一点失声尖叫啊
只差一点!
像你和我无数次擦肩而过
也许只要一个忧郁的眼神
就能把失魂落魄的你我从水中救起
带着落叶乔木特有的苦涩芬芳
多少人匆匆爱过又离开
抚慰他们的爱情
也照亮泪水人生
只是在今夜
这一切都已失去意义
一张十年前的电影票
握在梦游人手中
一切清晰的如同梦境
如同绝望,局促不安地
站起又坐下
那人隐忍着、隐忍着
在街道拐角处点燃了纸烟
又将衣领竖起
一步一步
走出这陌生之城
木樨园
如果我是一个天使
就会降临在夜晚的木樨园
我会拦住所有从这里发出的汽车
寻访一个少女远去的踪迹
如果我是一列悲愤的地铁
就会在这里涌出地面
我会招呼那些匆匆赶路的人们
停下来一会儿,看看我,
看看一个平凡的人和他平凡的爱情
如果,雨,
在九月的北京停留
就请它淹没这座小小的车站
也抹去记忆中的忧伤
如果月亮能够缓行
尽量别让往事发出声音
让我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
静静地等待奇迹发生
秘密的幸福
生活屠杀了一批男人
这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有幸生活在这座城市中心
得以目睹大家的生存
并与大家保持高度一致
夜晚,光芒四射的水银灯
六面体的首饰楼
少女们扶梯而上
黑色的短裙和雪白的背心
随着月亮的上升,脸上泛起红晕
我有幸偷窥到一颗紧张跳动的心
被情欲或爱情驱使
诡秘而天真
这是我灵魂出窍的夜晚
在酒桌与女人中间兴奋地逡巡
因为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孩子
试图像上帝一样生活
随心所欲地创造和更改着游戏的规则
因为我只是一只顽皮的猴子
在人群攒动的头顶上跳起又落下
反复无休止,赢得掌声无数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如果把心碎称作幸福
朗诵
我在一个幽静的夜晚
听见一个女人在朗诵
她面朝河水,长发低垂
双手放在胸前
无法看到她的脸庞
只闻见风吹来她身上的香气
也许是玫瑰,也许是泪水
她声音甜美,语意真诚
使我不由地猜测
也许,今夜我遇见的是
艾米莉·狄金森
我在她身后伫立许久
她却从未回头
我感觉光阴飞逝,似已多年
她尚青春动人
我却已衰老无比
我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看她群星幻变却依然不改的容颜
这时,我听见她说:
如果你在百年中爱过一个人
重归苏莲托
想到自己终是一个古典的人
不免有些伤心
我是否知道了人生的一些事情
像一个半途而废的旅人
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家乡小镇
缺少了爱与死的勇气
你我生平各异
却在秋天相逢
我是否已走遍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和你相爱在异乡的列车上
我是否已在泪水中亲吻了你
你的唇和树上的阳光和飞鸟的翅膀
想到自己终是一个古典的人
守住平静的生活
把它当作唯一的真实
我是否知道了人生的一些事情
一些折磨和小小的叹息
像一个胆小的猎人
弓箭遗落在远方山林
也没能带回一件猎物
我只和你爱过
在那些日子里耗尽了青春
想到自己终是一个古典的人
拥有一座靠近河流的房屋
我可以看见船只驶向远处的港口
看见你在那头挥舞着手帕
真怕自己从此流下泪水
我不是一个珍重爱情的人
只是偶然听见你的声音
不管你信与不信
不管你在秋天与我相逢
请允许我回到家乡小镇
放下弓箭,拥抱亲爱的母亲
我从此不再远离
不再奋斗
梦
请把我和雨滴一起埋进沙漠里
也许一百年后
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尘世的幸福早已远去
爱情变为灰烬
如果我能成为
百年后
你在沙漠中遇见的一棵树
----这是多好的梦
谣曲
为寻访一段失落的爱情
我来到阔别多年的城市
向那些渐次衰老的少女
奉上琥珀和月桂
愿她们心满意足
愿我看清那些灼人的秘密
愿我把死马医成活马
而对命运保持沉默
我是如此知趣
虽然不合时宜
像一只牡蛎
怀抱爱情却不能开口说出
直至在漫漫海角无声地死去
我爱的只是一个拾垃圾的少女
明天 ,她会在哪个角落里发现我?
但愿她能为我哭上一场
哪怕过后就永远地遗忘
黑夜的法则
黑夜之所以称为黑夜
是因为它有黑夜的法则
就像我们不能把黑说成白
把虚妄称为幸福
强拉一个健康人下水
我有着温暖的前生
迫近地狱第六圈
吐尽光明
多少轻歌曼舞
多少毁灭弯曲…
渴望
我渴望拥有对落日的焦灼
由于热爱所享受的绝望和死亡
那样会使我更倾向于一个诗人
像火车撞向远方的地皮线
太阳从大地深处迸射出光明
树木抖落身上的白雪迎接春天到来
一个少年奔跑着划出一条火线
短歌
之一
请把这束枯瘦的花枝插进河流里
就像农民把手插进粮食
诗人把诗歌插进命运
你把泪水插进爱情
也许这样,我可以活的更久
天快亮的时候
我在群星照耀中
从大地上缓缓站起
这时,我感到的幸福并不比任何人少
一座危险中坚持着高度的悬崖
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安慰
太阳很快从我头顶升起来了
桥梁从峡谷上空穿过
而我,攀上对面的山冈
为的是更好地看见你
请把我的骨头插进泥土
把春天插进泥土
就像一个春天把阳光插进我的灵魂
把雨水插进我的脉络
请把我插进春天,插进黎明
我该成为一株树
或者一颗因爱而疯狂的星辰
一柄利刃,不顾生死打破宁静
也许这样,我可以活的更久
之二
当天鹅飞越湖水
当月光照亮河流
一个人正努力走回过去
平原上开始下雪
当我用力推开漆黑的屋门
空空的桌子上
一支蜡烛就要熄灭
是谁在黑暗里叹息
并扔掉手里的书籍
当流星划过我的指缝
大地伸出它美丽的双手
一列火车轻轻撞击着我的额头
以及桥涵、山洞
是谁在这时轻声告诉我:
我经历沧桑,忘却归程
我活过、爱过,即将离去
之三
当果实不再坚硬
秋天在天空里唱歌
一个人背倚一棵大树
看见死神的舞蹈
当痛苦变成一只怀孕的牡蛎
我才想到生命应该珍惜
一只蜜蜂背着巨大的蜂箱飞到我身边
请告诉我幸福的模样
是不是酷似死亡
秋天,石头一样的云
从西飘到东
水
水 自始至终
在他脑海中流着
这平静的疼痛
远离了爱和温暖
有时,他彻夜不眠
有时,他登高远望
面容渐渐有了往事的模样
他反复聆听
这水从窗前流过
一半光明
一半幽黯
缓缓地
从身体里抽出
记忆的茧丝
水
怜惜的目光
水
秘密的歌曲
爱上
你一再说起光明
这天黑之前唯一可以信赖的事
对于岁月的侮辱
也有着深切的同情
你一再让我爱上
摆脱一种生活的渴望
爱上真正属于爱情的绝望
你让我爱上爱情
佯似爱上你们中的某个人
冬日之光
冬天是火炉中燃烧的一根洁白的羽毛
其实,我说的是雪
我说到雪时,就看见了那个在雪中行走的人
他一言不发地走着
帽檐上挂着冰碴
在风中,像一只玻璃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到他,是在他离去之后
这时,我捧着火炉的手就变得冰冷
于是,我起身找些书胡乱阅读
不是为了打发这个寒冷的冬天
而是要把那人更加有力地推向远方
在我无法预见和无法抵达的远方
他也许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去
雪为他盖上厚厚的棉被
而我的铁石心肠却不因此动摇
他也许还在赶路,面带微笑或内心焦急……
我就这样深深地陷入对一个陌生人的臆想中去
直至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不能自拔
像爱上我自己
突然,雪停了
是的,就这么突然,像停电带来黑暗
雪停了,
让我停留在异乡,无法返回
在一首诗中,在词与词之间的裂缝……
在黑夜里爱上一个人
在黑夜里爱上一个人该有多好
很多人却不知道
夜里群星闪耀
像日历中发光的好日子
你的歌声正从远处传来
低低的、低低的
像蜻蜓飞过麦堆
飞回过去
在黑夜里爱上一个人该有多好
比如邓肯,只要我愿意
就能看见她,光着脚丫
在巴特农神庙的废墟上情不自禁地舞蹈
看见她散开的发丝
多像你用手指撑开我疲倦的双眼
并且说:你看----星、星!
在黑夜里爱上一个人该有多好
像爱上生活,或幸福本身
像火车穿越丛林
透过树缝看见一条河流时的惊喜
这是多么动人的事情
我们年纪轻轻
却已深深懂得
在黑夜里爱上一个人该有多好
相互热爱
度过每一天
幸福如同泪水
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爱上
你一再说起光明
这天黑之前唯一可以信赖的事情
对于岁月的侮辱
也有着深切的同情
你一再让我爱上
摆脱一种生活的渴望
爱上真正属于爱情的绝望
你让我爱上爱情
像爱上你们中的一个人
读信
一定是在多年后的一个黄昏
才适合阅读的心境
怀旧何其奢侈
需要年少时多情放浪风光无限
晚年栖隐碧山
卸却浓妆
裸露层层叠叠的鱼尾纹
关闭重重屋门
她捧读那封信
有如观看镜中赤身裸体的自己
是的
我爱真理更爱我身
你看那彩凤之翼
你听那吴越之音
那曲折的爱情
没完没了的无谓的折磨
哦,那些可爱的小游戏……
她小心翼翼地读
生怕错过最轻微的一个表情
她几欲哭泣又忍住
扶住椅背
多少次被往事羞辱
多言何益
你我俱将老去
她滑着旱冰穿过阳光下的广场
多么青春,多么嘹亮
露珠一样美得令人心颤
那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像从梦中认出
泪水模糊
她对他说:亏你记得
而我不想与你和解
即使岁月榨干最后的泪水
即使死亡也无法剥夺选择的自由
我已习惯了孤独与遗忘
在我年轻之时即已深悉自虐的快乐
这唯一的酷爱充满一生
远胜你我之爱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仿佛他就在眼前从未离去
途中的偏离
我们沿着铁轨走了很久
我们还要这样走很久 记得刚刚看过一场美国电影----
一群孩子沿着铁轨去河边看一具死尸
以讹传讹的死尸
他们走到那里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又失望地回来
我们也加入他们的队伍
听见他们激烈的争吵
在每一个道岔口
惟独没有想到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车站上横着三条铁轨
你和我走在中间一条上面
一边一个,有说有笑
风吹起你的衣角
也吹动你脸上的笑容
这时,突然有两列火车
分别从两边的铁轨上呼啸而来
我们事先谁都没有注意
被夹在两列火车之间
模糊的车窗照出你惊恐万分的脸
我想我也是一样
我在大声喊你的名字
却听不见一丝回声
最要紧的是赶在死亡之前抓住你的手
铁轨猛地塌陷下去
突如其来的危险改变了爱情的方向
以前我们彼此并不了解
更谈不上爱
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沿着铁轨去看我们共同的一位朋友
我想那位朋友已经准备好了午饭
也许还有我喜欢的生啤酒
我知道他暗恋她已有很久
却装作一无所知
我飞快地想到那位朋友的愿望正在落空
他是否会嫉妒我
而我也将在短暂的甜蜜后结束自己的一生
火车突然消失
像穿过漫长而漆黑的隧道
我们重新回到地面上
拍拍身上的尘土
你从我的手中抽走了你的手
我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处
你率先跳下铁轨
高高的公路
我犹豫了一会儿也跳下铁轨
跟在你的身后
彤云密布的天空
那些逝者的脸孔开始在玻璃窗花上显现
饱满的乌云把苍穹压得发蓝
钢铁拱门在负重中加速弯曲
拾垃圾的老太太跺着脚
吃力地迈过铁轨
抢在一列火车到来之前
瞬间过后的黑暗湮没了她的唾骂与诅咒
而卖花姑娘正颤抖着嘴唇
等待有人把钱币扔进沾满尘土的花篮
或者,一个王子来把她亲吻,娶走她
-这幻想使她泪水凄涟
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疼痛的时刻
一颗钴蓝的星斗弥漫着光辉,呼啸上升
红色咖啡馆里,一个神经质的女人把干红一口饮尽
似饮尽前世的婚姻和今世的爱情
商人们垂头丧气,松开美丽的领带
谁能说:我经历贫穷,但拥有爱情
谁能在这个彤云密布的早晨挽留住歌声?
欢乐
听一会儿巴赫吧
这难得的午后
睡莲一样安宁
你不会无缘无故想起一个陌生人
无缘无故地爱上哲学
夏天缓缓来临
而忧伤在加速
那蹄铁奔驰
似故人流连许久
终又离去
多少爱情始乱终弃
人间生活养育一颗糯米之心
而更宏伟的激情隐藏在幕后
那更宏伟的波涛
总是在痛苦中消逝着光
扳着手指,反复从你数到我
像计算那并不存在的青春
-----和影子一般漫长
再和心爱的人做一次爱吧
听一会儿巴赫
唱你最喜欢的歌
欢乐已所剩不多
雪
他从雪中来
不是这场雪
而是记忆深处的雪
部默声电影里的雪
从信纸上撕出来的雪
黑暗来自他的内部
黑暗有着明亮的牙齿
黑暗像一只荡漾着幽暗花纹的母鹿
乞怜春心、爱情
闪烁吸毒者的目光
从镜头的最深处
一点一点地逼近
生活
如同最真实的雪
尖锐,自虐,让往事痉挛
爱情如痛不欲生的孩子
在床上滚来滚去
他要用一个比喻来说出这个世界
他在迟疑
过了所有的冬天
所有的雪和一生
毫不动摇
苹果园
这座苹果园里充满了危险
当那些果实被欲望烧得通红
就再也不能坚持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时她们就会被人摘取
或者自甘堕落,腐烂成泥
我们仰望一枚枚苹果
既兴奋又感伤
我们站在密密麻麻的果树中间
看见一个个少女倒下身去
她们在一瞬间枯萎
有谁还敢自诩年轻、美丽?
有时候,果实与风抗争
她们痛恨强暴却不免被谎言击落
看到这些,我便转身离去
我走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看着匆忙的路人
双手握满泪水
果实成熟之后
花纹就不再刻在心中
生命就这样白白浪费
使人痛惜,又无话可说
有一次,我在酒席间
看到一枚熟悉的苹果
她羞涩、躲闪的目光
多像我以前的女友
两只燕子
在黄村夏夜的上空
我看见两只燕子盘旋、飞舞
时而昂起身子
时而剪动它们修长的尾巴
有一刻,它们从我耳边飞过
我听见它们在低声谈论---
看这个卑微的诗人
他的言语多么的空洞
两只燕子来去毫无根据
像两只上帝的鞋子在天空走动、跳舞
它们知道人间的太多秘密
却从不轻易吐露
它们像两只乌黑的眼睛
注视着世界的无限摧毁
两只燕子使我想起儿时背过的唐诗
一刻,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们
这些宛如先知的好兄弟、好姐妹
宛如命运的种子撒满天空
在我的凝望当中
它们相互交换着目光
一言不发地咬紧牙齿
我想到两只燕子在背诵同一首诗
它们沉默之时是更深的启示
它们挥舞黑色的旗子
仿佛静谧的安魂曲
相信它们心中一定藏有无数故事
它们有更多的幸福为这世界准备
两只燕子像两颗智慧的星辰
当它们迎空飞翔
什么我感到由衷的眩晕
在这个夏夜的上空
有两只燕子
它们渐行渐远的影子
像一对内涵丰富的宝石
投向穹隆深处
1994—1997:十首四行诗
1
鲜花开在高高的树上如同往事的悲伤
青春和太阳传唱我一生的愿望
岁月的打击于我是一种深远的幸福
我写下的诗歌只是回声
2
饥饿在我体内唱歌
像一个穷孩子敲打着一只空饭盒
两个穷孩子真诚相爱
他们要把好日子找回来
3
在北京西部的山里
父亲和情人居住的村庄
山林在夜幕中轻轻呼喊
流满月光的河水流过我生疼的双眼
4
两只小羊上山
上山时碰碰角
下山时还会这样
还会这样
5
在海上漂泊六个月
在内地一个镇子上和兄弟们喝酒唱歌
在人群中感到自己善良孤单
在赤日炎炎下返回家乡
6
面对孤独有两种可能
要么被孤独吞噬
要么被它甩在身后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成为孤独本身
7
我看到的阳光不是以往的阳光
青草在更高的山坡上自由生长
我感到的绝望也不是你们理解的那样
它只属于孤独的瓦当
8
我已离家很久
海洋依然遥不可及
而路程已令我心碎
不是隐喻而是事实如此
9
那人反复梦见羞辱
在另一个梦里又被羞辱遗弃
这两者均无快乐可言
相同的只是幸福的抽打
10
我也试过去爱别人
爱每一个路上相遇的人
爱世界上所有的人
我也许真的并不相信爱情
通宵电影
1
当我戴上隐形眼镜
你也戴上
我们谁也不排除演戏的成分
像一般的恋人那样挽着胳膊
在某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我要装模作样地拉你一把
以示关心
如果不出意外
你将顺势倒向我的怀中
就像电影里庸俗的镜头屡试不爽
开演之前,要买好饮料和零食
要从卖花姑娘手中买一束玫瑰
拮据的收入装扮小资和小布的节日
我想起多年以前送给你的一管唇膏----
依然原封不动地躺在那只上了锁的抽屉里
和一些发黄的信件放在一起
世界上有那么多种化妆品
总有一款适合你
2
月亮上升,露出树木葱郁的广场
歌声嘹亮的广场,猝不及防的广场
一种凛冽的气息突然从酒精浸泡的胃里泛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
你还在写诗吗?”
多么愚蠢的询问,虽然是出于关心
就像生活会永远继续下去
我的灵魂早已不可救药
在手电筒光束的照射下
我们终于找到我们的位子
在人生的任何地方
都有两个位子等着你我对号入座
只是有时相距遥远,比如:
一个在剧场的这头,一个在那一头
我大声呼喊你的名字
你的回答穿越千辛万苦
穿越青春与爱情的沼泽
最后才传到我耳中----
在这里啊,在这里……
3
我们都坐下了
像听话的小学生
双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各自的膝盖上
我们已经老了
手心里都是皱纹
遥窕的灯光渐次熄灭
黑暗降临,融化你我的面孔
而幕布上开始展现出明亮、宽阔的生活
这是一部老电影,健康得令我自惭形秽
生活多美好,生活像海洋
金梭、银梭日夜在穿梭
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
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
曾经迷恋过邻居家的女儿
她就是一名光荣的纺织女工,比我整整大十岁
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
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军官
并跟随他永远地离开了家乡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哦,多么自作多情的表述
我听见你均匀的呼吸
换片时的黑暗中
如此之近,又远得陌生
健康的八十年代过后
开始了商业时代的日常关怀
镜头总是窥视着人类的羞处
谁在我们中间而且无处不在
歌颂珍贵的 和战无不胜的伟哥
唱响怀春与叫春的主旋律
反腐败和婚外恋天衣无缝地交织在一起
床头的硝烟则卷起我们共同的记忆
这是最为尴尬的时候
我们躲避惟恐不及
不是因为羞愧,而是由于困顿
哦,久违的和谐的性生活
如在梦中
4
第三部电影跨越了今天和明天
在夜的最深处,我们都睡着了
睡得那样香甜
像两个流浪汉纯粹为了取暖而紧紧相拥
我甚至梦见了黎明
梦见一次愉快的旅行
朝向陌生的天地
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
挂满金黄的橘子
落叶飞旋,在抵达地面之前又再度扬起
这场景来自电影还是记忆深处
我已忘记
然后,我就醒了
电影已经散场了,灯光大亮
东倒西歪的人们哈欠连天地涌出窄小的门洞
我回到复兴门地铁站的换乘处
在潮水般的人群中努力地找寻着你
艰难地走向你
事情已经过去多年
我们都不再年轻
多言何益?
掀起尘土与落叶的旋涡
却无法把彼此甩开
像两部毫不相干的电影
却拼在一起放映
在陌生的街口
涌过似曾相识的记忆
2000.11
标签: 布兰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