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诗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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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时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诗人穆旦,原名查良铮,现代汉诗真正的开拓者。其诗语言沉拙,质朴,筋骨奇厚,而力道绵绵,较之郭艾徐闻各位,实在尤胜之。可谓冠绝现代诗坛。

  其晚年倾心翻译的拜伦长诗《唐璜》也冠绝一时,在现代汉诗叙述性方面的开拓,至今无人接其峰。

  这诗智慧之歌,尤其彰显晚年穆旦的力道。这力道如史蒂文斯所言,乃是:发出的声音突然穿透正确,整个包容了思想,既不低于思想,也没超越思想的欲望。

  二

  赠别 (穆旦)

  1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在这首赠别中,穆旦显示了自己诗歌的开阔性思维。他的抒情风格在向古典情怀转变,不再拘泥于以往那种翻译诗似的奇倔不平。在穆旦早期的诗作中,破碎,凌乱比较严重,而在这首赠别中,却似已整理一新。

  这样的穆旦显然更值得期待。现在许多人都认为穆旦对现代汉诗的贡献主要在译诗上,其实,就在这首诗上,我们应该也可看出穆旦现代汉诗的成就。

  比照现在诗会上那些或者过于物化,或者过于玄化的诗,重看穆旦这首诗与我而言,深觉是一件巨大的赏心乐事。如是,在这里,我只希望各位能也搬条小板凳过来,静静地看,静静地听;如是,我也认为,我们只要能够体会到诗人笔下流出的这些天籁之音就够了。有时诗就是种纯粹的语言(或者语音),就是种呼吸,就是我们黄昏散步时的依依惜别,这惜别有时是情人,有时是黄昏。。。。。。

  噫,或许真的,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三

  旗 (穆旦)

  我们都在下面,你在高空飘扬,

  风是你的身体,你和太阳同行,

  常想飞出物外,却为地面拉紧。

  是写在天上的话,大家都认识,

  又简单明确,又博大无形,

  是英雄们的游魂活在今日。

  你渺小的身体是战争的动力,

  战争过后,而你是唯一的完整,

  我们化成灰,光荣由你留存。

  太肯负责任,我们有时茫然,

  资本家和地主拉你来解释,

  用你来取得众人的和平。

  是大家的心,可是比大家聪明,

  带着清晨来,随黑夜而受苦,

  你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

  四方的风暴,由你最先感受,

  是大家的方向,因你而胜利固定,

  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

  1945年5月

  在穆旦早期的大规模的比较琐烦破碎的诗中,这首旗简直是个奇迹,其核心相当凝固。后来,大概是在智慧之歌中吧,穆旦又找到了这种核心凝固的感觉。

  这首诗深得闻一多那死水和里尔克的豹之精髓。具有雕塑一样的质感,如果我们收紧了心来细吟,想必我们能听到撞钟一样的铿锵之声。

  或许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不同的人,而通常的,总是那些情感过剩的人最终成了诗人和艺术家。从这首诗中,我们能看出诗人情感的满溢。这情感就像清泉一样自然流淌而出,带着山野的气息,裹携着心灵的微尘。

  四

  问 (穆旦)

  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在这首诗中,我似乎看到了尼采的影子。在自己的忧郁颂中,尼采也这样写道:

  忧郁啊,请你不要责怪我,

  我削尖我的鹅毛笔来歌颂你,

  我把头低垂到滕盖上面、

  像隐士般坐在树墩上歌颂你。

  在这首诗中,一起笔,穆旦就似乎和尼采在相呼应。但是到了后来,尼采还是向忧郁献出了自己的颂辞,他如是赞颂:

  赫赫的女神,我对你深弯着身子,

  头垂到膝上,哼一首恐怖的赞美诗,

  只是为了荣耀你,我才渴望着

  生命、生命、生命,坚定不移!

  但是,一直到最后,穆旦还是在怀疑的,没有肯定,更没有赞颂,有的只是怀疑,只是怀疑这支尖细的笔,如何,怎样,才能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在这里,穆旦已经把诗歌的整体和灵动有意让位于哲学的思考。是笔在倾泻悲哀吗,不是的,是诗人自己。也许这诗正是生活的深深的参照,是生活才使得诗人笔下倾泻出这些如水的话语;这话语是诗,也如诗如画,令人不胜唏嘘,也不胜向望。

  五 穆旦译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时暂且克制自己,

  相信吧!快乐之日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儿憧憬着未来;

  现今总是令人翡哀;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1825年

  本不打算写译诗的,网友提及,也顺带说一声吧。穆旦的诗歌成就,译诗也许比创作更大吧,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晚年的穆旦把成熟期的心智基本上扑在了唐璜的翻译上。另外,穆旦在雪莱,普希金等诗人的译作上也取得了诸多成就。网友特别提及穆旦和戈宝权所译的普希金的诗。可惜,我读他们的译诗都已是近二十年之前了,现在这一二十年来,我基本上没动过普希金的诗。原因很简单,我素来厌恶普希金的诗以及其人。

  我厌恶普希金的诗是因为其轻柔如徐(志摩)戴(望舒)之流吧,难以负重,我厌恶普希金的人是因为其明显的决斗情结,神经质的假正经,以及夹带我自己的不合情理的怨念吧。总之,我素来不喜欢俄国文学,正如我历来极端厌恶满夷一样。对于满夷的看法,我和小日本没两样,认为他们也就是拖着猪辫子的满清猪而已。而在俄国文学中,我历来特别讨厌的有三个人,就是普希金和陀尔妥夫斯基,以及托尔斯泰;在我眼中,他们就是一以贯之的假正经的代名词。

  带着这种心理上难以抹去的鄙夷之心,来论穆旦的这首译诗,我想我说不上太多的评论和赏析吧。只记得,我原来对普希金最初的印象就来自于这首诗,而且,这么多年,这首诗我似乎还一直能背,但我所背的不是穆旦这译本。那个译本似乎是这样写的: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日子暂且忍耐,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要到来。

  我们的心永远向前憧憬,

  尽管活在阴郁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消失的将变得更加可爱。

  反正我也不知我记得的这个版本是谁译的,也许是刘湛秋吧,也许是刘湛秋的基础上,自己又稍微改动了一些吧。

  又,也想找到戈宝权的译本附于后比对,苦于网上总搜不着。而对于自己所厌恶的普希金,我也真的不想费太多时间去比对不同译本了,也就另贴一首戈宝权的诗于后吧,各位有心,自然能比对出一二吧。我相信,无言的诗本身就比一切评论更有力量。

  戈宝权所译的另一首诗如下:

  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象我爱你一样。

  六

  梦与诗 (胡适)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象,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做为现代汉诗的开拓者,胡适尝试集中的这首诗很好地界说了现代汉诗的一些基本认知。这些基本认知大致包括如下几点:

  一,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运行日常生活中的日常词汇,也就是白话文,而不是古代书体文字,也就是文言文来写作。从此后,诗的语言从古体文言文诗那种古旧典雅吊腔的窠巢中走了出来。

  二, 诗的韵律,包括平仄和韵脚等基本放开,这种诗体形式上的自由不但给诗体的发展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给诗体的表达带来了更多的自由。

  三, 诗可以是古旧的,文也可以是典雅的,甚至也还会有吊腔和各种其他的形式上的窠巢出现,但是精神和心灵的解放才是现代汉诗的最本质的核心。舍此外,别无他谈。

  四, 做为第三点的延伸,也就是自由写作的问题。用胡适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另外,在这首诗中,我们能看到流沙河的一些影子,流沙河在诗中也曾这样写到:

  哄小儿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这诗无论形式还是内蕴上,和胡适的诗皆有神似处。

  七

  希望 (胡适)

  我从山中来,

  带着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1921

  作为一首我们熟悉的儿歌,胡适这首诗在诗和歌的结合上,也可以称得上纷其可喜兮吧。

  另外,李淑同的长亭外,古道边的惜别歌,在诗和歌的结合上也同样如是吧。原诗如下: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比起时下太多的不知所云的诗而言,我认为胡适的这首诗,以及李淑同这首基本上不是现代汉诗的古体诗,同样值得强力推荐吧。

  八

  也是微云 (胡适)

  也是微云,

  也是微云过后月光明。

  只不见去年得游伴,

  也没有当日的心情。

  不愿勾起相思,

  不敢出门看月。

  偏偏月进窗来,

  害我相思一夜。

  1925

  在这首应景的诗中,胡适也显示出了迥异于人的应景能力。平淡的话语,不着太多痕迹,然而句句却皆似心底流出,让人突有所感。二个也是,再一个递进,二个不愿,再一个递进,格言警句式的话语,却把作者和读者的心同时期揪紧,在接受美学的意义上来说,这诗最大的妙处也许就在于引起了作者和读者之间最强烈的共鸣吧。

  九

  落叶 (刘半农)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在刘半农这首新诗开拓时期的诗中,似乎已能嗅出后期韩东诗中那种静物化的气息了,和于坚所提倡的零度诗也有几分神合。也够得上当时的现代性吧。

  由此可见,各个时代都有先锋和现代的问题,不过是集中表现和侧重各有不同而已。

  十

  月夜 (沈尹默)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在沈尹默这首诗中,后来艾青诗中那种树的纠缠似乎也出来了。艾青的树是这样写的:

  一棵树,一棵树

  彼此孤离地兀立着

  风与空气

  告诉着它们的距离

  但是在泥土的覆盖下

  它们的根生长着

  在看不见的深处

  它们把根须纠缠在一起

  我想从沈尹默诗中的人和树并立,到艾青笔下的树根须纠缠,也许很能说明时代的变迁和思想的变化吧。

  当时时代的变迁就是内外战逼近,强调个性和自由的五四时代的主流思想很难在严苛的竞争环境中生存。如是,整个时代的思想主流都是个性正慢慢地淡去,而僵硬的共产运动所强调的共性正在一步步地得到颂扬。正是对这种共性的强调,使得以组织和纪律见称的政党最终赢得了国内和国外战争的胜利。

  然而五四时代这种个性和自由却并没有能够就此消失,相反,即使一再地三反五反,即使一再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然而,它还是抹杀不去,不但抹杀不去,而且它还居然异常地适于和平年代;其实,不但是适于,而且简直就如空气阳光和水分一样成为和平年代的必要。如是,东欧才会即使几次断头也誓不和强壮的苏联牛绑在一块吧,也如是,僵硬的只有共性而没有个性的共产运动也才会几乎被世界全方位抛弃吧。

  有时想来,略微比较一下那个时代的变迁和思想变化,大概就能知道共产运动为何在战争年代无往不利,在和平年代却几近灭顶的原因了吧。至少,共产运动的失败绝没有许多学者神神鬼鬼分析的那么复杂,其实它失利的主要原因也就是它限制了人的个性和自由,束缚了他们的发展可能和热望罢了。毕竟,除非有战争年代那样的必要,否则,谁又愿意把自己的个性全抛给所谓的组织和党呢!

  西谚云:把凯撒的交给凯撒,把上帝的交给上帝;那么,我们也可否这样说,把个人的交给个人,把政党的交给政党呢?

  十一

  秋江的晚上 (刘大白)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比较有印象记住的刘大白的诗是他的匕首行,写得酣畅淋漓,如下:

  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

  酒酣匕首出,仇人头在手。

  匕首复我仇,樽酒浇我愁。

  一饮愁无种,一挥仇无头。

  匕首白如雪,樽酒红如血。

  把酒奠匕首,长啸暮云裂。

  旧诗比新诗写得更好,这是五四时期开始尝试新诗创作的诗人们通常的境地,刘大白自然也不例外。在国人眼中无人不知的老毛,似乎除了旧体诗,新诗都拿不出菜来,这种现象就更是普遍了。毕竟,在他们生命中前二三十年时间里,接触的全是文言文,而这正是他们的文章的成型期。想来,如果不是胡适陈独秀郁达夫鲁迅等一大批新文学运动的开拓者,也许我们还是用之乎者也的文言文体进行书面对话也说不定吧。自然,日常用语早就已经是白话文了。这也是新文学运动能够快速全面推广开来,并把文言文为主的旧体文学的统治地位彻底推翻的主因所在吧。

  虽然这首诗无法和他旧体的匕首行相并提,但是,在这首诗中,刘大白还是展示了自己在新诗方面敢于开拓的的先锋性吧。甚至于可以这样说,它这首诗和后来非常现代的覃子豪的追求一诗有几分神似吧,也试着把覃子豪的诗拿出来比较一二,如下: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心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的骏马

  十二

  《野草》题辞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在散文诗方面,窃以为,鲁迅当年所达到的高度,依旧是现代诗人在八十余年后依旧无法达到的高度。这散文诗气垫磅礴,内蕴饱满,唯有拿来肃穆异常,恭敬奉行地捧读而已。

  十三

  希望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灵魂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然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 (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什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抛弃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没有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多少年了,一直记得鲁老夫子印象最深的两句话也许就是他引申裴多菲的这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是以,也特别摘下来,添在这里。

  这诗最大的特色和野草题辞类似,就是情绪饱满,内蕴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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