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第四届硬骸诗歌奖授奖词
四分卫
说起来很奇异,甚至比东汉末年南华老仙传《太平要术》给张角还更有煽动性。事情是这样:
太阳照着华中腹地,正值高石碑中学的晌午,细得看不见的水蒸汽朝太空升腾。操坝上的野草刚刚进入青春期,蓬蓬勃勃,散发着飘忽不定的体味。红砖围墙外,拖拉机塞满活鱼和死鱼突突突挺进,农民背满一箩筐鸭子在赶集的路上讲荤笑话。他们的儿子,两个在厕所里翻《生理卫生》,两个叼着烟躺在江汉平原的堰塘边,只有一个,这唯一的一个,翻上了很高的篮球架,两脚垂挂,无所事事。啊,此情此景,宛若楚辞。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湖北潜江人龚纯当时不通文墨。他并不知道,这次让女老师捏上一把汗的悬挂,把自己吊上了临界点。因为忽然就起小风了,天上吹来一片纸,仿佛玉皇大帝降了一道圣旨,忽然就飘到龚纯头顶。这个刚刚脱离人民公社高音喇叭教导的少年一下子心旌摇荡。
纸片上的字可能很软,可能很温润;也可能很激扬,很忧愤。总之,事情是这样,二十五年后,窝在成都一个咖啡馆的沙发里,龚纯很肯定地对我说:“我被那纸片上面的诗给迷住了。”
是有点类似君权神授的传奇。我之所以今天把这件事情讲出来,是为了配合硬骸——这个死硬诗歌论坛强行将年度诗歌奖颁发给龚纯。去年,我们剥夺了黄沙子的知情权,以一种明火执仗泰山压顶不容分辩的执法气势,把第三届诗歌奖塞给了他。这种状况应该改变。为了和谐,今年,我们有必要通过鼓吹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维护硬骸的体面和威信。我告诉大家,我、沈鱼、马力,我们开了两次小会,每次两分钟,在三人专制体制内我们充分发扬了民主,票决的结果,湖北青蛙——那个二十五年前立志替天行道的龚纯以压倒性的优势胜选。
接下来轮到我写授奖词,说穿了就是组织点儿貌似玄奥、可靠而且堆满官方新词的授奖理由。然而可恶的事情马上发生了:各位看官,我要收集素材啊对不对?当我要马力和沈鱼各自陈述对龚纯诗歌的看法时,两个饱读经书心怀叵测的骚客,评论中夹杂自我圣化的同时,却全部洋溢起恶毒的语言。兹录二三于后:
“青蛙很刻苦。他想潇洒,想在文字中飘逸起来,但有时我觉得他在文字中过于刻意了,比如和李白称兄道弟什么的。青蛙的文人气其实已经够了,但这种文人气其实他完全不用刻意表现出来。我觉得青蛙的自在性不够。”
“打个比喻,青蛙全身都是镶着玉的。而像我们,我觉得我们本身就是玉,虽然粗糙,但是是一块完整的玉。什么时刻青蛙把自己当一块完整自足的玉了,我觉得他就可以俯拾皆美了。”
“对。他还没脱掉紧身衣。”
“他太顾及身上穿的文人的皮了。青蛙的书生与隐士情怀固然很美,但由于从整体上看,未有俯仰天地的观自在,因此,感觉有点像青花仿瓷。我觉得他应该做自己的瓷,未必要借谁的名。”
“他写四行就潇洒自如,有味道,写其他的差些,主要缺点是不节制。青蛙的诗歌,有古典美,有意境,有念天地之悠悠,伊人独在的遗老风格。”
“他的矛盾是:他活在现实中,但是很想做诗歌中的人,这很难做到。他的缺点是:一写长诗就罗嗦。”
我真的对马力和沈鱼这两块仿完玉感到悲观。他们复制和繁殖了硬骸固有的劣根性。我绝不能这样对待龚纯,他看上去老成持重,他看上去心无城府,他看上去忠实厚道,他看上去啊,就像那楚国宫里一篾匠。
你看,第一,他出身草根,同农业社会始终脱不了干系;第二,大厦已倾,他还在迷恋和敷补千疮百孔的旧文化。这种执着以及由此塑造出的形态,多年来不单延续,而且丰富,直到具有了今天的特征和规模。家国、亲眷、梁燕、旧日,这些我们时时怀想的,每一刻都在悄然流失的,龚纯都想抓住;那些我们偶尔情不能堪的,又或者知而难言的,构成龚纯诗歌的主线。要说最打动我,就是其中无数漫长的追忆,追忆中无数恍惚的细节。它们一个个真实地存在,现在又被仿佛真实地表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像一张网,起初,你只摸到一个网眼,然后转身,摸到第二个,接着是三个、四个,后来你被裹进去了,你感觉到被他诗歌里某种渐渐独特的气氛、呼吸、环境包围。
我可以肯定,现在回过头看,龚纯也得承认,俨然湖北青蛙专利、冠名“四行一排”的写作格式,是一次无心插柳的品牌营销。这好比头痛药、苏打水无意中勾兑出可口可乐,潘伯顿从此欲罢不能。不管怎么说,“四行一拍”一直拍到《夏日遥远》这组诗歌里,已经成熟得不像话。我每每读这一组,都要心生许多溯流而回的波澜。不过为名所累,也有骑虎难下的尴尬,为了传承品牌,龚纯搞过不少以次充好的东西,间或地放到市面上来招摇撞骗。但无论怎样,你不能否认,他有他独特的步调在里面,很乡土,但不局促;有小情绪,但不至放纵;有小意外,但不算油滑。很奇怪,像这样引而不发的可以打动人——
“桤木高大,枝桠翻越重重屋顶。湖泊泛光,岸边住着去年暑假时
见过的荷花,和她开机滚船的父亲。
有时天空乌黑一团,到傍晚,夕光猛然出现,歪歪斜斜拖在地上
好像我长大了可以满怀忧伤去见某人一样。”
而像这样清楚明白的,也可以打动人——
“鱼鳖鼋鼍,在下江河。
龟孙子,在下江河。
那一望无际的田野,红日烂漫
祖母秀儿泪人一般,出嫁前将那方田野一一望过。”
往往,四行尺度铺陈了万千气度,龚纯的大文章藏在中间一两个字词里。我说它不局促,就是这个意思。再读这两首,岂止云梦泽气象:
其一:
“搬张竹床在树下午睡,醒来太阳西斜,好像
已经过了一千年。
我们的楚国无踪无影……夕光中,一颗黑蜘蛛开始忙碌
落日壮丽,讲究,几次试图将它染红。”
其二:
“人死了,埋于地下。人活着
抬头望:蓝天白云
仿佛自己的骨头无斤两,世上的事
都不是我干的”
知道吗?我绝不能像马力和沈鱼一样对待龚纯,这还有鉴于我们:
一、那一年在成都市中心城区一座茶楼的天台上赏月,时值俗里俗气的中秋,有美女作陪;
二、那一年在成都市刚开始热闹的“耍都”二楼避风塘喝茶,周围有几个不伦不类的年轻人搞赌博,马力相对世故、面相老练;
三、那一年泡了成都老艺妓薛涛的故居,竹林下面坐了一下午,旁边有人掏耳朵,不是游太平,不是当代举人;
四、那一年在张献忠沉船的黄龙溪,吃喝到半夜,晚风中一起受不了三颗石头的绣花牛仔裤总是走在前面;
五、那一年在明朝大状元杨慎老家新都桂湖,戏台子底下,煞有介事地评论硬骸一帮人,陈修元正襟危坐,马力口若悬河。我没告诉他们,就在过去的县治新繁,有个老字号药铺叫做“求名堂”。
不容易。这么一年一年下来,人老了。所以我说,多年来,龚纯从小学读到初中,受命于天,奉旨填词,我看八个字可以总结他的文字生涯——“有小野心,无大动作。”没错,他对文字是有野心的,不像我,2007年获奖之后,写下《中游记》,下了诗歌的贼船,从此主动地一蹶不振直接导致硬骸哀鸿遍野。龚纯还要冲浪的,看他的轨迹,无需掀起大波浪,但是晓行夜宿,迟早出海。啊,此时此刻,仰望星空,我感到我们的祖国山川秀丽、地大物博。我唯一不能放心的,就是马力对一只青蛙的无端诅咒——
“《湖北青蛙》
湖北青蛙往来于上海、江汉平原和成都之间,
一条好端端的命越混越短。这个狗东西,
偏偏还喜欢喝小酒,写诗,当着美女的面研究韵律,
仿佛前世就是一个才子,欠了她们很多风流债。”
2009年11月5日
2009年度(第四届)硬骸诗歌奖颁奖词
游太平
硬骸中文网决定把“2009年度硬骸诗歌奖”授予湖北青蛙。作为湖北青蛙的终生教练,我由衷地感激评委会作出的这一无比英明的决定。正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容易吗我?(阿固,拜托你不要织毛衣先。)
据我所知,硬骸诗歌奖的评奖标准目前尚不成形。但是,举凡评奖,标准无外乎两条:或极好,或极烂。事情明摆着:湖北青蛙的诗歌恰好同时符合这两条标准。
诗歌是与另一个我的对话,令旁人欢喜、悲痛、抓狂、阳痿不举或月经不调,均属意外,不值得期待,更不值得惊喜。一个清醒的诗人,应当对旁人始终保持足够的警惕——我最近刚从河南安阳领奖归来,一路上晓宿夜行,对此体会尤深。因此,我乐见湖北青蛙诗歌中那些沉浸在自然、自由、自在中的形象:长江中、下游无边无际的大平原,其间散缀着的池塘、牲畜、好人、骨灰,以及埋葬他们的光阴和纹银。湖北青蛙无异于大多数物种,无法修改血液里的产地标签,以至于2009年一个温暖的午后,我们第一次在生活中见面时,我并未被他精致西服裹挟着的、扭曲的神情所迷惑,我看见的,依然是那个在山坡上敞开衣衫晒太阳的实诚少年。(阿固,你可以到走廊上去织毛衣。)
湖北青蛙的乡村是一个往昔的乡村,不是现时的乡村;湖北青蛙的中国是一个书生的中国,不是现实的中国。他的诗歌如一把木梳,齿缝严整,尤其因为严整,在逝水中越是缓慢地溯流而上,产生的叹息般的微澜就越是细密、绵长。这种“向后转”的特征一直存在于中国新诗的写作图景中,并且由于众多有功利、无功力的浅薄诗人的加入,一度成为中国诗坛蔚为壮观的“齐步走”。我从不鄙薄数千年来教科书一般规范的文化心理,但曾经保有对这种心理在当下实现自然、自由、自在的质疑。后来我改变了看法,这部分缘于近年来对包括湖北青蛙在内的某几位硬骸诗人长时间的注视——这些惯于在人间的课堂上打瞌睡的混球拒绝跳出迷津,而是径直往迷津深处去了。我得承认,我以前的质疑不够严谨,至少忽略了两个朴素的真理:一个是对自然、自由、自在的感受是一件极其自我的事;另一个语出自《荷马史诗》——条条大路通北京。如今,我不再怀疑任何写作样式、甚至写作水平的有效性。“有效性老子说了算!”湖北青蛙等硬骸诗人完全可以如此,我前些年写得又多又好时也是这样,只是后来做到了每天忘记一次。
据我观察,湖北青蛙上次在成都听我的讲座没有白听,他的近作质量已较为参差,不再像早年间那样整齐,以致伤透了我的心,这表明他已意识到把部分诗歌写烂是保持创造力的必然选择。他现在的提高不是同比性质的提高,对于我所待见的当下性,他不是刻意,而是随手扔到了诗歌的内部。在这一点上,我默许他对我的模仿。实践证明,对前辈的学习借鉴是成功的捷径,恭喜青蛙,他很快便熟练地掌握了手脚并用爬上巨人肩头的技艺。
最后,请允许我代表诗歌学校党政工团,向硬骸中文网致以衷心的感谢,感谢你们将这个奖项授予我校优秀应届毕业生湖北青蛙。感谢评委,感谢工作人员,感谢围观群众,感谢情绪稳定的阿固!感谢青蛙,你为学校争得了荣誉,你是我的骄傲!
谢谢大家!
受奖词——诗歌,和朋友
湖北青蛙
就像沈鱼、马力和四分卫先前知道的一样,我写作诗歌的缘起是那样的简单,那样没有目的(不过人生好像也没啥目的),一张空中飘着的废纸促使我写起了诗歌。一晃就是几十年过去了,写作诗歌就像一个积习,一个坏毛病,至今仍然在我的身上起着死不改悔的作用。
我一直认为,写作诗歌,不过是感觉寂寞了,需要找诗歌或诗人作朋友。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我找着找着,就找到过去的年代中去了。如果你们全都抛弃了我,那我就可能凄凄艾艾、暗暗锥心垂泪地离开郢都;如果你们认定我还不够格称杜子美为朋友,那我就是住在他家对面的老翁,有那么一个黄昏我越过木槿篱笆,与他喝了一壶;如果你们认出了我,过了吴江县,那我的船头可能坐着一个女子,名叫小红。
我一直想说,朋友们,你们其实跟我一样,穿过不同时代的云雾,降生并成长于现在总称为中国的各个角落里。我们都写着各自可以相认的汉字。我的朋友们,无论时代如何变幻,人类的基本情感有何变化?过去,我们见一面要走上半年,现在一日万里,我们有见面吗,一年中又有几次见面?一样的诗词酬唱,一样的离愁别绪,怕只怕轻了重了,浓了淡了,怕只怕片纸无存,生死相隔。
仍然记得2002年的某个春日,我和冰马、苏省去了江苏的吴江县,那里正是范成大买宅田养老的地方,一座叫着 “福寿”的山满是重重叠叠的坟茔,仿佛几千年来,它就一直是一块埋人的好地方。在那里,我们吹麦管、尔后又去寒山寺游赏,我突然感觉某种传统的力量在我身上苏醒:古人们通常在四句之内解决了诗歌的所有问题,现代诗歌是不是也可以?在阅读中国古典典籍之时,作为读者能够充分享受到古典汉语的文辞之美,而现代诗歌写作,有没有可能使中国的诗歌口语化写作猛然转向,尽可能地让五四之后渐渐少用、甚至根本不用的古典优美文辞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诗歌当中,前承断裂传统以恢复它们的美丽和光亮?于是自此尝试写作“四行一拍”,和其他一些带有一定量古典文辞的杂诗。这样写来,一晃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感觉老之将至,浑身上下有了浓重的暮气,就像朋友们说的那样,我薰染出了一股旧式书生和文人的气味,慢慢地脱离了我们身处的时代。而这其实多么接近我的理想啊:如果我能过一种优渥的书生日子,或者乡绅、土财主生活,一定会在家乡的湖泊边起几间房,一房推磨,一房拴驴,一房设琴,一房挂云雨帐,一房结蜘蛛网。有时,我会在家招待找上门来谈诗论文的人,有时我也会月夜出门,拜师访友。
真的很好,我的朋友们。无论我的诗歌写成什么样,到头来都是废纸一张,然而我找到你们,你们没有因此生厌。你们甚至在冬天到来之际,决定把年度硬骸诗歌奖硬塞给我,让人感觉温暖啊,就像我对四分卫说的那样,我很激动。诗歌写作,没有给我带来别的,但带来了朋友,尤其是你们,这么好,这么好玩。正因如此,我要一本正经地说,感谢诗歌。
2009-11-8
标签: 为你写诗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