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用诗歌阅读世界
文/木叶
一天,贫困的农民之子阿里,梦见自己写了首诗,吟诵给叙利亚总统。总统很是欣赏,允诺他去上学。这个梦境居然不走样地实现了,14岁的少年进了城里的法国学校……
生于叙利亚。国籍黎巴嫩。久居法兰西。游走世界。这是一个精神上的流放者,对他而言“只有一个国度:自由”。106岁的老母亲已惯于叫他的笔名阿多尼斯,这个美少年亦已79岁:华发。红围巾。低缓而独特的颤音。
“用诗歌,他想超越诗歌。”
“你真正的凯旋,在于你不停地毁坏你的凯旋门。”
“那些要求我在这世上现实一点的人们/如同要求我用一只脚走路。”
在上海,见了两面,一次专访,一次为世界诗歌日的活动,不少上海诗人朗诵其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亦有献诗、献字者。
这位阿拉伯世界的大诗人,写诗时让逻辑沉睡,思考时让感情入眠,警惕着现代性那危险的一面:把文化变成时装,变成一种时髦。从他口里我听到的中国名字有三个:屈原,李白,鲁迅。尤其提及鲁迅,他的愤世嫉俗,他的变革意识。
“上帝创世花了七天,用诗歌来重构世界就更不易”
木叶:我看阿多尼斯先生的诗歌,有一些提到了死亡。我想先倒着问一个问题,先生已经接近80岁,是否思考过死亡,或者说也会怕死?
阿多尼斯:我是经常思考死亡的问题,而且也可以说,我不仅是思考死亡,我还经历死亡。为什么呢?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是说我担心死亡,我只是担心很多任务没有完成,当我过早地死亡。
木叶:阿多尼斯先生最早被诗歌震动,是否和《古兰经》有关?
阿多尼斯:《古兰经》语言对我是有影响的,尤其是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就教育我读阿拉伯文学,也要求我读《古兰经》,背《古兰经》。可以说,早期《古兰经》语言对我有很大影响,但是后来这种影响越来越淡化了。今天可以说,我的诗歌语言和《古兰经》的语言已经离得相当远了。
木叶:哦。相信天才和灵感吗?
阿多尼斯:传统意义上的所谓天才、灵感,我不相信。同时,我又认为诗人,他在写每一首诗歌的时候,恐怕都会碰到一些火花。没有这些火花的话,诗人是不可能写诗的。但是,这火花究竟是怎么回事?恐怕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
木叶:我看先生的诗歌里边,短章、警句式的诗歌很多,有点儿像格言。我在想,先生的思辨性是否很强,这是否和对于哲学的思考有关?或者说,比较喜欢的哲学家是哪些?
阿多尼斯:我是不把诗歌和思想截然区分的。我说思想,我不愿意用哲学这个词。哲学它往往会把思想转化为一种制度化的东西,而我是反对制度化的东西,反对体制化的东西。我认为任何一个伟大的诗人,他必定应该是伟大的思想家,全世界都是一样的,古今都是一样的。当然,我也经常读哲学著作。很难说我偏爱某一个哲人,我喜欢读的伟大哲学家,从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到现代的海德格尔,都是我喜欢的哲学家,当然还有很多人。
木叶:我读先生诗歌,感觉抒情性的非常多,但是叙事性的好像这里(《当代国际诗坛》阿多尼斯部分)都没有收入,我不知道整个集子(《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译林社2009年版)的状况……因为年轻诗人可能注重一些叙事性的介入,但你(主要)还是抒情。你是怎么思考叙事和抒情的?
阿多尼斯:你很聪明,观察得很仔细。叙事,也就是描写世界。实际上是一种方式,或者是另外一种方式对世界的接受,接受这个世界。那么,这样的诗人他和世界、和世界上的事物,是没有保持一种距离。我不支持,我不太赞同这种叙事的写作方式,这种诗歌的写作方式。因为这样的写作不会给读者提供新的思想。诗歌说到本质上,是要在语言和事物之间、语言和世界之间,建立一种永久的不同联系。所以,一定要在诗歌和事物之间保持一种距离,才能够创建这种关系,这种联系。诗 人应该创造新的事物来描述它,而不是仅仅描述已经被创造的事物、已有的事物。
诗歌不应该是对世界的接受,而应该是对世界的质问。如果说,仅仅是接受世界的话,那么也就是说这个诗人就融入世界了;如果说是质问世界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变成诗的一部分,这才是诗歌的本意。
木叶:您在一段诗论里面有一句话:“一个已经背叛了诗歌的社会”。我想知道,第一,这个背叛怎么理解?第二,阿多尼斯先生,觉得自己在这个被背叛的时代,写诗过程之中的困难、难度,主要体现在什么地方?
阿多尼斯:(略作思忖,笑)记得菏尔德林说过,人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你刚才说背叛意味着什么?背叛意味着世界不再让人诗意地栖居了。第二个,你说困难。人经常会碰到困难的,我们也经常会碰到困难,即便是在顺境的时候也有困难。为什么?因为重新建构世界就是一个困难的事情。一神教都认为上帝创造世界花了七天时间,不容易,所以,用诗歌来重构世界就更加不是一件易事了。
“我的焦虑感就像我驾驭的风”
木叶:如果阿多尼斯先生没有灵感的时候,怎样寻找灵感……或者说写不下去的时候怎么去突破?
阿多尼斯:(录音中断,笔记如下)(笑)我不会去喝酒呀什么的。我会责备灵感。我会去画画,散步……总之我会让诗来嫉妒我。
木叶:阿多尼斯先生在诗歌里说“阿拉伯的大地是忧伤的”,我觉得置换成“中国的大地是忧伤的”,也是可以的。来中国几天了,从北京到上海,对中国的印象是怎样的?对中国诗歌的了解又是怎样的?
阿多尼斯:……要回答你的问题,我必须要读到大量的已经翻成其他文字的中国诗歌才行。遗憾的是,我对中国的诗歌了解还不多,也不足以对中国诗歌作出一个评价。希望我今后尽快有机会读到中国诗歌的译文。
你怎么评价中国当代诗歌?
木叶:我认为当代诗歌很了不起,甚至,可能不是那些在国际上声名响的人是最好的。我觉得中国诗歌其实是越写越好。
薛庆国:不一定是国际上名气大的?
木叶:对,不一定是那些。他们可能是开拓吧,另外一些人慢慢跟进得比较好,我觉得。……先生对当代诗歌不是很了解,古诗,譬如说李白、杜甫、白居易,是否在来中国之前,或者说在几十年的诗歌写作过程之中有所关注或借鉴?
阿多尼斯:我是读过一些中国古诗的,但数量不是太多。我的印象是,中国的古典诗歌主张人和自然和世界建立一种友好的关系,也可能就是“天人合一”吧。但是呢,我现在经历的这种思想状况是愤世嫉俗,所以,中国古典诗歌这种精神跟我来说可能不是太契合,我不太喜欢和世界媾和。这是我对中国诗歌的初步印象,也许不准确,因为我对中国诗歌读得不太多。
薛庆国:他(阿多尼斯先生)问我对中国古典诗歌印象准确吗?我说总体来还是准确的,但是也有一些例外的。
木叶:对,也有那种愤世嫉俗的。当代有一个诗人非常有名,而且他也是以一种反叛的形象出现在中国诗坛和国际诗坛,他叫北岛,应该您听说过,他和阿多尼斯先生都(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我不知道对北岛这样的中国当代诗人,有了解吗?对他们的诗歌怎么看?
阿多尼斯:听说过,而且我也跟他不止一次见过,认识。但是我对他的诗歌读得也不是太多,所以印象不是很清晰。正因为印象不清晰,也不好评估他的诗歌。
木叶:阿多尼斯先生谈到中国诗歌和对中国印象的时候,都非常谨慎。这是对中国特殊的一种状态,还是说到了这个年龄的为人方式。因为我感觉跟您诗歌里的那种锋利是不一样的。
阿多尼斯:不是,跟年龄没有关系,主要是我了解不足、认识不足。那么在了解不足、认识不足的地方信口开河,毫无意义。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应该负责,都应该有依据。我刚刚说到对中国无论现代的、古代的都读的不太多,所以我说什么东西会没有太大价值。
木叶:那么,叙利亚、黎巴嫩、法兰西,就是说是出生地、国籍、长久居住地,我想知道在这么一个(游走和写作)过程之中有没有一种民族的焦虑,语言的焦虑,还有就是有无一种更广义上的乡愁?
阿多尼斯:要说到地理的联系,那么我主要关注的就是出生地,也就是我降生的那个地方(叙利亚),对我来讲是占有最重要的地位;要说祖国这个概念,我认为我的出生地是我的祖国,我说的语言阿拉伯语也是我的祖国,其他地方都是我旅行的广阔天地。我四处行走,四处为家。至于说焦虑,就像一句古诗:“我的焦虑感就像我驾驭的风”那样的感觉。(笑)
“有一类问题我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是错误的”
木叶:年届八旬,今天和早年对诗歌的理解最大的不同之处是什么?这是第一个。第二个就是,觉得自己诗写了这么多,还有什么特别大的遗憾,或者诗歌性的,或者事件性的。
阿多尼斯:对诗歌的理解跟原来比,确实是不一样的。诗歌的每个瞬间都不同,诗歌没有一个恒定的概念,诗歌是不可捉摸的,就跟空气一样。诗歌的最大奥妙也就在于它的不可捉摸性,这也是最大的神奇之处。我的生活充满了错误,一辈子犯了不知多少错误,但我不后悔,我完全接受我至今为止的全部生活,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遗憾了。
木叶:我看阿多尼斯先生的诗歌,感觉对城市和战争的反思和直接的抒写蛮多的,这是否和您是在农村出生,而阿拉伯民族、伊斯兰世界的战争不断,这两点有关?我想知道这种特殊的身份是否会影响诗歌的变化……您的诗非常不一样,很罕见。最后再问一下,有没有取法过或者是比较欣赏的诗人?
阿多尼斯:童年或者是自己的经历或者是自己的环境,肯定会对自己有影响的。但是,这种影响我自己很难把它确切地描述,因为它存在于我的意识中,也许存在我的非意识中,是我把握不了的。我为什么要批判城市,因为城市可以说它集中了一切反诗歌的元素,或者反诗歌精神的元素。当然,城市本身也有可能成为诗歌,也有可能是美的。
第二个问题,我是向一切诗歌开放的,无论是东西方的诗歌,也无论是谁写的诗歌。但是也可以说,我没有受具体的某一个人的特殊的影响。我就像一个蜜蜂一样,从一切花朵中采粉,然后我再酿出我独特的蜂蜜。
木叶:如果非让举出一个自己钦佩的大诗人呢?我想听一听。喜欢博尔赫斯吗?金斯伯格、波德莱尔……
阿多尼斯:(笑)有一类问题我无论怎么回答,都会是错误的。你的问题就是这一类问题。《上海电视》
(3月20日专访,时间有限,感谢阿语翻译薛庆国先生的专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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