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绽血花——狂狷与自卑的天才诗人李贺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讲到李贺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赞叹:真乃鬼才也!但那时我正是情窦初开,更喜欢的是另外的三李——李白李商隐和李煜。到了大学时,选修了一门诗歌欣赏课程,老师是一个瘦瘦的高个子男人,长相清癯,颇有文人气质。有一天突然讲到李贺,朗诵了他的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我不禁眼前一亮,惊诧于“东关酸风射眸子”和“忆君清泪如铅水”这样瑰丽而伤感的句子。李贺,第一次让我领略到了他魔鬼般的想象力和诡谲的用词能力。
鬼才李贺在我的想象里是一个清瘦的男子,独自行走于渭城的水边。八月秋风吹打着他轻薄的衣衫,一些遥远年代的果实扑簌簌掉落在林中。这一首金铜仙人歌说的是铜像移迁之事,抒的却是旷世思念的幽怨之情。东关风起,如箭射眸子,顿时让人眼内酸涩,清泪滴落,如铅水坠地,红尘灰飞。这是怎样动人的情景呢?我猜想,李贺,在他魔力无边的手笔背后,一定埋伏着一颗哀怨的内心,一缕凄凉的灵魂。
中国古代历来不缺乏作诗的天才,而李贺可以说是天才中的天才。据唐代张读《宣室志》记载:“稚而能文,尤善乐府词句,意新语丽,当时工于词者,莫敢与贺齿,由是名闻天下。”然而,这个天才却宛如一棵柔弱的植物,生长在混乱的世间。据文学史家的考证,李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1),卒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在他短促的二十七年的生命历程里,经历了中唐德、顺、宪三朝。这个时期上承安史大乱的余波,唐代社会的各种矛盾继续深化,盘踞在河北、山东等地的强藩交乱不止,朝中宦官又多跋扈擅权,内部倾轧亦愈演愈烈,致使整个政治气氛和社会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窒塞。幼年时期的李贺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皇裔贵族之家,河南昌谷(即今河南省宜阳县三乡西柏坡)极为幽美的自然风景和常年的居家读书生活,培养出了李贺“弱不能弄”的多病之身,也孕育了他沉静、内敛却又高傲、狂狷的性格。他看重自己皇裔的身份,始终以贵族自居,但时代变迁,并没有多少人因为他虚渺的血缘关系而更加尊重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名气的播扬,他的内心却越来越焦灼,而外部社会的氛围又是如此压抑和沉闷,最终,历史只能给我们留下一个悲剧的天才诗人。
当我更加地了解李贺,我才发现,隐藏在那些雄奇瑰丽的诗句后面的,是怎样的一个鬼才!李贺自小体质羸弱,长成后体弱多病,长相亦不尽人意。据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记载,李贺外貌“细瘦”、“通眉’、“巨鼻”,十足的一个丑男。这对一贯以风流逸荡自命的李贺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永远无法释怀的暗伤。李贺在《巴童答》诗中写道:“巨鼻宜山褐,庞届人苦吟”,又写道:“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看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了李贺内心压抑的另一个根源。在脂粉风流的唐朝,纵然他有惊世骇俗的才华,和富家公子们在一起喝花酒的时候,也难免因外貌的丑陋和身体的缺陷而黯然神伤。
家族的没落和相貌的丑陋给李贺的内心投下了永恒的阴影,而仕途的坎坷更是带给他一生最大的打击。李贺父名晋肃,“晋”、“进”同音,与李贺争名的人,就说他应避父讳不举进士,虽然韩愈作《讳辨》鼓励李贺应试,但他终不得登第。后来做了三年奉礼郎,内心始终郁郁不平。寒窗苦读,并不能换来功名加身,在每况愈下的唐朝中期,我们这位拥有皇裔血统和贵族气质的天才诗人,注定了要像一朵荼糜之花,凋谢在历史的枝头。
李贺的诗歌诡谲多姿,遣词用字大多瑰丽神奇,但抒发的感情却始终逃不开苦闷忧郁。袁行霈在《苦闷的诗歌与诗歌的苦闷》一文中说:“李贺是一个苦闷的诗人,他的诗歌主题,一言以蔽之就是抒写内心的苦闷。”是啊,我们的天才诗人内心盛放了太多的苦闷和忧郁,上帝却只给了他短短二十七年的生命,他吟唱着“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长叶啼风雨”(《伤心行》),终于一步步地走向了死亡的深渊。
终其一生,李贺留下了223首(又说219、242首)瑰丽的诗篇,其艺术成就在同时期几乎无人能与之比肩,成为历史夜空中一颗闪耀着苍白光芒的孤星。当我今天推开窗户,面向灿烂的春天眼含着泪水,我似乎看见李贺躺在病榻之上,丑陋的面孔逐渐消逝,而嘴角绽开的血花却愈来愈鲜艳,愈来愈狰狞……
2004-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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