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首诗的名字叫《高轩过》,也许你不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它是我们的洛阳老乡李贺所作。可是,这个信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这首诗的时间。作这首诗时,我们的老乡,李贺那时才七岁。
好吧,一切就从这首诗开始说起吧。
某年某月,京华长安,一个惊天的消息在文林中迅速传播开来。一个七岁的神童出场了,正象他自己所写的空山凝云的箜篌一样,这出场来得“石破天惊”。
李贺的出场,就象一颗体被文质的"原子弹",一家伙把当时中唐文坛上的那些文章巨公和世林小子们都"炸"懵了。
韩愈,开新风于文林,当斯时,也是文坛巨公。李贺的光荣事迹早已把偌大的长安传了八遍,不信韩愈他不知道。当然,当然,韩愈是知道的,不过,李贺太牛了,他也不太信啊。
一天,韩愈对他的朋友皇甫湜说:“贤弟可闻听当今一奇人乎?”,皇甫湜说:“兄台所言何人?”,韩愈说到:“李贺”。皇甫湜不听则已,一听,大笑不止。好一会儿,皇甫湜才缓过来劲儿,对韩愈说道:“兄台,此人现在可是咱京华传诵的文林高手啊,那能不知道啊,老兄你不会是觉得你老弟我落伍了,考我的吧?”。韩愈一脸哭笑,拍拍皇甫湜的肩膀说:“好啊,好啊,知道就好,与我做个伴,一起去访访这位神童,如何?”
韩愈与皇甫湜,两个人说好后便立刻上路,从长安远途跋涉来到了昌谷。
这昌谷并非无名之处。它位于东都洛阳的西南,是连昌宫的旧地。连昌宫是显庆三年所建,为唐高宗和武则天的离宫。
快到昌谷的时候,韩愈与皇甫湜下了轿子,顺着弯弯曲曲的连昌河信步而走,一会看看竹青连绵,一会谈谈连昌故事,心情大爽。皇甫湜说:“兄台,安史之乱,中原兵燹,这座连昌宫也随着战事而不存了,真真可惜了,不过,此处现有竹青养目,静雅清幽,还算不错。”韩愈对曰:“贤弟,你看这一脉清流,处处有着灵异之气,此处自然人杰地灵了,要不李贺怎么会生在这里呢?”皇甫湜大笑道:“自然自然,你不就是河阳的嘛,洛阳自然出人才啦。”韩愈对曰:“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子建所言,当然不虚!”
两人一进村庄,立刻引得全村哗然。你想,当时韩愈为礼部尚书,皇甫湜为工部郎中,相当于今天的部级或副部级的高干,这么高级的官员的到来自然引得众乡亲注目。想想现在的高官,不是牌场就是酒场,象唐代这两位部级干部私访七岁小儿的事情,那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是现在没有韩愈、皇甫湜这样的干部?还是没有李贺这样的奇人神童?我看呀,都不是,是因为现在的某些领导都追求个人享受了,不是和美人儿花前月下,就是和票子死磨烂缠了,那有时间做这些"无用之功"。
话归正传,且说两位正在村中寻找之时,只见一个垂髫小儿,弯着脑袋,扶着门板,正偷眼向外张望。当这小儿一眼看到韩愈与皇甫湜走过来时,立刻大开其门,站立门口,身板直正,抱拳作揖道:“小子李贺恭迎两位文林高手莅临寒舍。”哈哈,韩愈与皇甫湜,一看李贺这小大人气势,当时差点没坐到地上。
两位来此,当然不为别的,就是为看七岁小儿如何把奇文做就。为了现场验证,韩愈与皇甫湜要求小小的李贺就此境此情当场为文。本来想考一考李贺,可是,两位没有想到的是,李贺他援笔立就,一气呵成。当李贺把《高轩过》送给这两位大人时,两位文坛高手已经由惊而呆了。用现代的话说,两位都头皮都发麻了。好一会儿,韩愈与皇甫湜才反应过来,大呼神奇。这两位,真是高兴了,可对于这样的垂髫小儿,他们也不知道如何表达了,竟然一起为李贺束起了头发。笑着,赞着,束着,两位的表现让全村的老老少少也都看傻了眼。
嘿嘿,好一个神童,好一段笑谈。比起高力士给李白脱靴,这两个文坛巨公给李贺束发的事情,更称得上是一个佳话了。从此,李贺也因此二公的束发而更加名冠京华,用现在的话说,那就是所谓的红得发紫了。
李贺何人,为何这般神奇?现公布其档案,供各位看官一览。
姓名:李贺。
出生年月:790年。
籍贯:陇西。
出生地:宜阳昌谷。
文林面貌:才子。
最喜欢的事情:发癫做诗、骑驴闲逛。
最幸福的事:韩愈、皇甫湜两个老儿给其束发,哈哈。
最郁闷的事:科举之时,因进士的“进”字和其父的名讳晋肃的“晋”字谐音,遭文坛无赖黑手。
最无奈的事:天若有情天易老,那可是我的句子啊。
最无聊的事:死得太早。
最尴尬的事:诗歌是太出名了,可个人资料却太少了,甚至,连当今最伟大的互联网也搜不出几篇有关的介绍来。
个人签名: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以上这些都是李贺的个人档案,现还存有杜牧开具的介绍信,今天也一并告于各位看官一知。
“贺,唐皇诸孙,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从李贺的档案里,也许我们会觉得李贺也算是皇家后裔,怎么说也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吧。其实,情况远非如此,现实中,李贺的一生充满了失意和落魄,一点皇家的光也没沾上。用一句话来为李贺的身世总结,那就是,名为凤凰,实乃秃鸡,命运诡谲,让人可叹。
束发方读书,谋身苦不早。
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
这是李贺的《春归昌谷》。从这首诗里,我们也许可以从李贺那奇峻的冷面之下读出他的远大抱负。
在昌谷的宁静与平淡中,李贺也许悟到了诗歌的大境,他甚至可以做到,诗发昌谷,动于海内,但是,这不完全是李贺所追求的,他所希望的,正和古代的众多文人一样,是“学而优则仕”。
“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李贺欲效终军上书言事,可叹的是,他年未十八,却已如孔子的学生颜回一样鬓发斑白,垂垂老相。
李贺要入仕,是要走出去的。
井上辘轳床上转,
水声繁,弦声浅。
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
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李贺以此诗赠别恋恋不舍的新婚妻子,怀揣着一腔的锦绣,从昌谷到了东都洛阳。
这一年,韩愈正在洛阳出任国子监博士。韩愈自然见了李贺,但关于他们的二次想见,却有着一个美丽的传说。传说是否真实,我们不再考据,但它确是一个美谈,值得千年传扬。
元和二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已年届不惑,在文林已经是声名显赫。关于这些,李贺自然知道,到了洛阳后,他便先是以诗投韩愈,以求宝剑出锋。一个溽热的仲夏,韩愈午睡方醒,倦意缱绻之时,门人来报,说有一个少年以诗投门,寄予一见。对于这样的事情,韩愈早已没有了兴趣,只是没有事情,便随手翻起了诗稿。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便如惊天一般。“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当韩愈看到这第一句之时,便已仰天长叹,唏嘘不已。韩愈早已痴醉在那意境中去了,忘记了身边还有个门人,也忘记了门外还有一个少年。直到门人提醒他后,他才如梦方醒,赶紧吩咐门人去请。
十年之后的相见,让两位诗人自然多生感慨。韩愈叹李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卓然诗林,李贺赞韩愈文起八代之后,已为大唐文林柱石。
刚到洛阳的这段时光,李贺是快乐的。李商隐所作《李长吉小传》载:所与游者,王参元、杨敬之、权璩、崔植辈为密。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可以看得出,李贺找到知音后,心情是相当愉悦的。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李贺便遭遇了仕途上的重大打击。
相信喜读古文的朋友,早在《古文观止》上读过韩愈的一篇《讳辩》。这篇文章非为别事,就是为李贺应举而作的。
李贺父名晋肃,因“晋”与“进”同音,那些时常妒忌李贺之才的文儒便造了一条理由,说李贺应避父讳,不应举进士。虽有韩愈的陈书激辩,可叹的是,这背后的黑手太多,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元缜。李贺无奈,只有长叹仕途深似海以自慰,从此,李贺的心情更加郁结难平,思绪难收。
在京里的一些朋友的资助下,李贺也勉强做了三年的奉礼郎。你可知这奉礼郎是干什么的吗?按照《唐书•百官志》记载,这奉礼郎是个九品的小官,只是在王公大臣举行祭祀时,掌管众人位次、摆置祭祀祭品。看到这里,我们真真可叹了,这样的天才,竟然干这些勾当,让我们也为大唐汗颜呀。
为谁作凤凰鸣?这不是他所能选择的。
李贺,独自神伤,无以慰藉,越来越抓不住自己的人生的方向了。那个名冠京华的少年,早已意志消磨殆尽,越来越走不出这无边的孤寒了。
李贺感到了人生的冰冷,这冰冷让他几乎难以支持下去。他再也无法坚持了,他越来越想念那个宁静的昌谷。
终于,有一天,他要走了。贫寒的李贺,无以为赠,就提笔写下了自己难言的神伤,赠别这个渐行渐远的长安。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牛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从此,在昌谷的土地上,又有了一个行者。他清瘦零丁,骑一弱马,从小奚奴,背一古破锦囊,苦吟于山野之间,遇有所得,便投书于锦囊之中,等到归家,必定拿出仔细研磨足成。完诗之后,李贺又多置之不理,不再过问,任人拿去。
李贺为诗,长于行走,痴于呕心。这样,李贺在小小年纪都已白发如霜,垂垂老相。用现代的话说,李贺是在透支生命呐。看到这些,李母心疼儿子,每天都让婢女探囊中,若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
呕心之诗,自然惊心。
从“黑云压城城欲摧”到“石破天惊逗秋雨”,从“天若有情天亦老”到“雄鸡一唱天下白”,从“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到“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些句子,真可谓“一句千古,千古一句”。
不管是李贺天性喜欢,还是其后世磨难的烙印,李贺之诗,个性独立,风格迥异,在大唐的万千诗人之中,出类拔萃,自成一景。
读李贺之诗,我总觉其笔风醉人,但其寒气更是逼人。后人有用“奇诡艳冷“四字来形容其诗歌风格,我觉得十分贴切。
奇,有这样风格的,在大唐诗人里不少,李贺和李白是其最为突出的两个。不过,我觉得李白的奇特,奇的正常一些,他多是顺着人的思维夸张延伸一些罢了,如“白发三千丈”、“疑是银河落九天”等等,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些痕迹。李贺呢?我认为,那是奇中有奇了,不是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举一个例子,那他最为有名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来说吧。这个“天若有情”也算奇了,可他更是来了一个“天易老”,让人不仅拍案,更让人多思。“石破天惊”、 “一泓海水杯中泻”等等,都是这种风格的直接表现。
诡,是李贺诗中的精髓之处,也是李贺之所以被称为“诗鬼”的主要原因。在大唐的诗人中,有这样风格的人,似乎不在多数。老兔、寒蟾、瘦蛟、蛇毒、碧驴等等,都是我们一般生活中的动物,但在李贺的诗歌中,其出场便让人心生寒意。不仅动物在李贺笔下出诡,就连金属,在他的诗歌里也是诡意汹涌。“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黑幡三点铜鼓鸣”、“奚骑黄铜连锁甲”等等,都是明证。仔细想想,铜确实有阴冷的特质,因其无生命而更让人觉得诡谲。为了表现诡意,李贺最后更是直接把鬼给搬了出来。如“嗷嗷鬼母秋郊哭”、“愿携汉戟招书鬼”、“鬼灯如漆点松花”等等,都是让人看后背后生寒。
冷艳,是李贺诗歌的另外一个特点。如果说仅仅一个冷字,那也就再平常不过。但李贺把冷和艳栓在一起,这就不得了啦。看看这首《秋来》,我们就知道这个“冷”与“艳”竟然可以如此地完美结合在一起。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诗,通篇好象浸泽在冷寒之中。但是,当我们仔细品读之时,又会发现一些艳丽之处。如“雨冷香魂吊书客”,他让雨冷与香魂联姻,让人眼前一亮。再如“恨血千年土中碧”,一个“碧”字,让人多几分长思。这些冷艳的结合,就象是在寒冬里看到了梅花的傲放一般,让人心中充满寒意之时,却又多了几分温暖。
大唐,那是一个诗歌的年代。但,李贺,凭着他的奇诡艳冷,在大唐的万千诗人中异常凸显。也正是奇诡艳冷,“诗鬼”,我想,那也许是后人对他最好的称呼了。
“诗鬼不寿”,李贺,以透支自己的身体来换取诗歌的大成,最后是要付出代价的。谁看青简一编书? 在走过短短二十七个春秋后,李贺在唏嘘自己的落魄中,郁郁死去了。
关于李贺的死,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里写了一个故事。
长吉将死之时,忽然昼见一绯衣人,驾着赤虬来到李贺病榻之前,手持一板书,上书太古篆或霹雳石文,云:“当召长吉。”贺苦诉,告之绯衣人,贺尚有老母,不愿去。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若有,可能天上有帝而无李贺。李贺,不独地上少,天上也不多耶。
李贺走了,带着一份哀惋。后人来了,又多了一份哀惋。
2006年的一个冬日里,我也心怀一份哀惋,来到了李贺的家乡昌谷。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有关李贺的古迹遗存了,只有一个石碑孤立于路旁,上书四个粗野大字:“李贺故里”。我站立石碑之旁,放眼望去,欲寻觅李贺的远逝千年的背影。可惜,什么也找不到了,惟有那如练的连昌河依然流畅,千年不断。
往者已逝,来者犹伤,风不着意,水却含情。
当我一个人孤单地静默于连昌河畔,双眸随着溪水向前,极目处,我似乎看到了一颗颗破碎的水晶,那不是别的,那是李贺的泪滴,在瑟瑟中,低沉苦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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