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0年4月的一天,原重庆242部队三大队子弟,也是我从初一到高中毕业时的老同学雷来电话说要到无锡党校公干,我请他无论如何在路过镇江时能逗留片刻,我与他自1975年高中毕业后分手,已经三十五年未曾见过面了。
雷同学在重庆58中学(原石桥铺中学,现在最新的校名是“渝高中学”)整个中学期间是属于那种“追求上进”的学生,很受老师们与校领导的器重,从十二、三岁起就一直是担任班长,这让他在同龄同学中积累出一定的威望。我当时因为每天上学顺路会经过他家的原因跟他有了接近——可能也有兴趣相容的因素——五年同学历程,彼此算是记忆深刻,所以在中学毕业分别后的几十年里都一直有着书信(后来是电话)联系。
江南的四月季节是一年中最让人们舒心的时令。这天,是个平常工作日,我事先安排好手中的琐事,专心等待雷同学的到来。
上午9点多种,我与雷同学在镇江市党校门口会面了——虽说这时的他比起18岁时已有明显中年人的福态,动作也不如当年在学校球场上的敏捷了,但在他一跨出车门时我还就认出来了。我们握手在一起互相上下端详,我从他的感叹中读出了此时他内心缅念的厚重!
雷同学当日能够在镇江停留的时间也就六、七个小时,他与几个同事当晚还要在无锡市汇合。于是我选取让他到金山寺逛逛,简单说这是镇江的知名景点,其内涵却是集历史、神话、人文、宗教、园林为一体的胜地,对于第一次到镇江的人来说,游览金山寺比较容易建立起对于这个城市的特定印象。
我事先料到在这么一个普通的日子里,由于游人较少,金山寺这里能比较好的体现出寺庙园林静谧、庄重的美感。我愿意让客人的印象是美感的,我没有为这次久别重逢准备其他的礼物。雷在大学时是学政史类专业的,对于名山古刹应该在行。这不,当我们来到金山寺正殿大门前见到有碑刻介绍说“金山寺开山于东晋元帝大兴年间”,他果然已经惊呼开了:“这都是过了多少年代了!”
当天的金山寺完全如我所料,虽然是旅游季节,但完全没有节假日的纷嚷与杂乱,整体环境显得安宁。我以为真正的镇江居民是不太会在节假日到金山来的,除非是受平时时间条件所限。逢节假日这里往往游客如织,山前山后到处都塞满了人,那时任凭香火再盛,神佛也是不会留在殿中享受供奉的——游人充斥的时候金山也就只是个大公园的概念。可怜那些节日里随团赶来的外地游客,除了满眼各式游人,另外就是几座菩萨像,哪里能领略到什么“真神”(本人不懂神道,只是按人理推测:神佛也爱静,要不怎么会有“禅”义呢,参禅不是很静默的功课吗。我曾把这个自我推敲的结论告诉有点崇拜菩萨的妻子,她信以为然)。
我们从迎面右门跨坎进入清净的大雄宝殿:金刚正威严、木鱼已深沉,雷同学肃然的在香薰空灵的庙堂里沿序一周。大殿里的妆陈凸显匠人们造神手法的高妙,佛文化的气场足以让俗人们屏住呼吸。我跟随在后忽然有了疑问:对于雷这么一个自少年时代就面向仕途而且至今稳稳地置身于官场的人物,他会有内心的宗教虔诚吗?我忽然想起了多年前我们之间有过的一段比较严肃地交流。
那是在我们毕业分别以后,我已经在镇江的一家小型造纸厂当工人,他仍然还在四川的茶场务农,这期间我们保持着正常的书信往来,一般一两个月有一次吧。
我当时的情况是面对设备技术非常落后的一个生产环境,所生产的纸张也是低档的包装原纸,企业里的年轻然还不太多,由最初作坊生产培养出来的文盲型老工人占全厂300多工人的大多数,厂领导机构是一个党支部,里面是几个运动中锻炼出来的工人干部。在经过一段工厂学徒的新鲜期以后,对前途的茫然让我开始有所思考,是的,我当时没有像有些年轻同事那样,满足于每月三十多元的固定工资,然后急于谈个女朋友,再然后结婚成家。当一个被生产机器管制的普通工人不应该是我的终点站,虽然我也不清楚以后会是什么。
促使我有所思考的动因是从原先作为部队子弟在军队大院环境到现在居住在陈旧居民街道并跻身集体制企业当工人之间的落差,这个落差感是我这样经历的人才会有的,别人无法体察的焦虑,所以我这段时期偏于沉默,在沉默中进行与年纪不太相应的思考。
我这段时间的思考触及了对当时社会现实的疑问也决定了我此后努力目标的转向,这个转向也直接导致我与雷在学生时代被培养出的相同进取心开始有了渐行渐远的分岐。
那时,虽然雷是在茶场务农,但他的父亲仍然在部队上,也就是他作为部队子弟的身份并没有改变,这使得他在以后的机会中有某种优先的条件,这种镀金式的下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也是一种曲线上升,有根基在就有希望,所以雷在集体下放中的定位就相当于是在校期间的学农活动——那时我们每学期都有一定时间的学农活动——他还在作为班干部的表现劲头。
我和雷相距几千里地,生活状况各异,书信中多聊的话题主要是像在学校时的单纯,但后来有些事情特别是“要求上进”的行为表现说起来就缺乏共鸣了。恰好那段时期镇江的金山寺、焦山寺都在恢复寺庙建设,把在“文革”中被摧毁的神像、大殿再按以前的样子搭建起来。我出于对重塑四大金刚过程的好奇——那种神的威严是如何诞生的——于是经常一个人跑到这些建造现场去看究竟,那期间在给雷的通信中也免不了多讲到寺庙里的事情。
雷是很明锐的,他很快指出我有颓废情绪,他有点不耐与我再多说那些有关佛意的话题——后来想想,雷的反应很正常,我当时的确是心怀空虚,于是闲入山门。然而,我曾目睹“文革”初起时庙里的泥菩萨当做“四旧”被砸毁,现在又眼见得匠人们重新泥塑描彩地把它们重新归位,这过程对于我来说已经失去了神秘和尊重,注定此生与佛无缘。不久以后我就“回头是岸”,参加高考复习去了。
此后的二十多年间,我没有专门来过金山寺(路过不算),今天也就以借着款待老同学故地重游一下。
出了大殿,我们沿路观康熙御笔:“江天一览”碑刻、看苏轼玉带展、逛妙高台、书经楼、听和尚佛堂咏经一路走出来,还到白龙洞口看看,现在洞口是有白娘子和小青的石雕像了,雷朝狭窄洞内望了一阵,连说“想不到,白娘子的神话在这里还有前传”,他笑称看赵雅芝主演的连续剧“新白娘子传”,现在走到故事里被大水围攻的金山寺,有了些实地感受,应当佩服以前民间传说的艺术想象力,把许仙与白娘子的一段姻缘以浪漫主义的手法演绎的惊天动地!雷边走边发挥着他的感慨之情。看他对这神话传说的欣赏劲,我玩味的跟着重复了一句:“——是,浪漫!”
我带他去攀慈寿塔——本地人一般都不大往塔上去,累人还收门票——我们沿狭窄的转轴型木楼梯一直登到顶层,绕塔俯瞰及又远眺。对于久居山城的雷来说,这种江南地带一展平川的远眺又是另一种体验了。雷同学眼望天地交会处的渺茫,良久抚栏喟然而叹,缓缓地跟我讲起了我们的赵同学,那也是位“242部队”的子弟,而且是一位品学兼优而性情内敛的男生。
1975年秋,我们高中毕业,那时重庆的毕业生是全部要到农村去的,也就是知识青年“下放”。从高中毕业到考大学的路已经断掉了,大学已多年只从“工人”、“农民”、“军人”中招生。所以尽管赵同学的学习成绩一直优秀,也尽管赵的父亲是“242部队”里一位师级干部,但他还是要跟雷以及其他同学一起到农村去务农。我就是在刚毕业临下放的这个关节点与雷和赵分手的,我的父亲选择了从军队退役,把我们全家带回了我的出生地镇江,在镇江我可以按本地政策而不用去下放了。
雷和赵他们大约有20多个人一起集体下放到四川长寿茶场务农,从当时的通信中看出他们在农村吃了不少辛苦,除了要和农民们一样挑粪积肥,还长期吃不饱肚子,逼得他们不得不去田地里偷山芋。为此,我回镇江后还曾给雷邮寄过一些副食品,当年的邮寄可真不方便,要走好多天。
恢复高考后赵同学进入重庆医学院学习。当他毕业后就成为了一名大夫,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起来。然而他却在结婚成家后不久竟患罕见急病去逝了,那么个英俊的人物连个后人都还没有留下,令我们几个同学扼腕之余也恨命运之神不公,不公!。。。。
我因此回顾也自然对雷讲起与我同年从重庆回镇江的刘同学——雷对他也曾熟悉——在四十多岁便去世的前后经过。一时,我们站在这古旧的塔楼上感染到时光如水的凉意。这是见景生情吗?可能古刹名寺就该蕴含这种独特的悲凉感,要不然一千多年前的苏轼怎么会在这个楼台写出凉意浸人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还是应该由我把这种情绪挥散去,在中学毕业后的这几十年期间我们经历过了全球知识大爆炸的迅猛过程,人们的观念更新了,但生命也还是无法摆脱世事无常的意外。
既然如此,在难得相聚的时候还是说点高兴的吧:记得19 73年的夏天,我们暑假也去登高,是去重庆北温泉,在缙云山狮子峰顶相聚合影,除了我和雷,还有岳同学、赵同学、万同学——那年,我们15岁,山上山下的呼应着,青春飞扬。。。。。我一挥手要赶走无端袭来的愁绪,笑着对雷说:“好在大多数同学现在都还是不错的。”不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雷,下楼时他问我:“你知道我今天到镇江,为何不约琳同学来一聚?”面对他较真的询问我一时无言以对。
“琳”,那个有着团团笑脸的女同学我当然记得,而且在十多年前雷就电话告诉我说:我们班上同属“242”的琳同学也定居到了镇江,在什么船艇单位,让我设法打听一下。我听后并未将此事当真,因为琳同学原来就是重庆人,全家似乎与镇江没有渊源,而且我记得后来她随父是去天津了,怎么又会到这无根基的镇江来安家呢。于是托人到船泊院校去打问了一下,没有结果也就作罢了,所以这次也没有想到雷会追问起琳来。
现在雷听了我怀疑的说法,连连否认说:“不可能的,她肯定就在镇江!”。于是他当即把电话打回重庆,托人赶快打听琳同学的联系方式——我仍然是将信将疑,镇江也就这么大点的城区,几十年了我都没有在街市上撞见过她一次,难道她也是钻到什么山洞里修炼去了?
趁重庆那边还未有消息的档口,我们下了楼,出了寺院我们到金山湖边租了一条由船娘摇橹的小游船——这是我今天的第二个安排。我不知道重庆现在怎样,以前我们在重庆时很少有水面游船的活动,最多只是在南温泉的公园里沿着窄窄的河道划小船,那意思差多了。“泛舟”本就是长江下游地区所擅长,我要让老同学来细细的体验一下。
可巧接待我们的船娘是个伶俐的苏北姑娘,二十多岁上下,遇客含笑。大概是在船上待的久了,她苗条的体态随船的晃动悠悠然,自我平衡的身段极具美感。专事旅游的船娘自然又比打鱼的鱼家姑娘要文艺的的多,连服装都是嫩绿的色调。最让人意外的是这姑娘竟然扎了一条长长的独辫子,黑油油的从脑后垂至后腰,仿佛是为我们刻意营造怀旧的气氛,让时光一下倒流四十年。刚摇起船,姑娘笑吟吟的问:“老板,泡茶吗?新的金山翠芽。。。。30元一杯”——哦,我又回归了,四十年前茶可没这么贵。——“来两杯吧”,我应和道“老同学几十年才见,今儿就是300元一杯也不能让老同学这么干坐着吧!”。茶端过来了,雷同学面容活跃,操着重庆口音的普通话问船娘,“你这是不是新茶哦?——我以前可是在茶场种过茶的哦”说完,端杯观看茶色然后呡了一口茶,像是在认真地回味着。从刚才船娘大方的神态上就可知道她早已是这个行业里的“老资格”了,对付象雷同学这样斯文的机关游客简直比划船摇橹还容易,慢说你只是种过茶,你就是炒过茶,卖过茶,现在她也敢说这茶是昨天刚收来的新茶。我是不肖跟她计较,新不新茶也不是她的命门——“金山翠芽”是镇江本地产的省级名茶,培植的年代不长,每年产量有限,特别是这个季节的新茶,一般的茶叶铺里都难有见到。在镇江本地,有点喝茶经历的人都是知道的,正宗的“金山翠芽”走不到这里!说到底,这也就是用一般的新茶蒙蒙像雷同学这样的外乡游客。船娘可以说这是当季新茶,我更敢肯定品牌不对。雷同学被小船娘一个避实就虚,就抓不到问题的实质了。怎么样,有时侯领导也蛮好哄骗的吧?不接地气嘛。当然,现在我是不会出面挤兑人家小姑娘的,我喝了一口倒也清香,总比用柳树叶炒制成的”龙井”要强多了。行船中看雷同学吹毛求疵地论茶与船娘嬉笑轻松的对答倒也令人好笑,一扫刚才在寺庙里的清冷感。
船到了百花洲边,船娘主动的要陪我们上岸转转“天下第一泉”,顺便帮我俩寻景拍拍合影照。我们观中泠泉泉眼,读唐人陆羽《茶经》碑刻,进芙蓉楼小坐——恰好的是此情此景,唐代王昌龄与友人在此相逢曾留有“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名句——妙吧?只是我不确定现代人对“冰心玉壶”的境界还有几分青睐。
归舟途中,愉快的船娘边摇着船展开清亮的嗓音为我们唱起了苏北民歌,那时已临近中午,天晴而阳光也柔和,微风淡淡地拂过湖面,水波细碎如磷。船娘的苏北歌词雷肯定是听不太懂的,但苏北民歌的调子也是滋养人心,像清脆芦叶上晶亮滚动的露珠。雷依着船沿眯眼望着远处金山上的宝塔,神色微醺、几分陶醉。船娘摇着船橹绕过湖心小岛,往湖岔里驶去,看两岸边的柳枝已经全绿了,再过两个多月这条湖岔里将长满圆圆的荷叶,粉色的莲花。。。。当船娘最后的歌声还没被微风吹散,雷同学侧头面对船娘作鼓掌状,同时对我点头笑道:“镇江可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我虚荣心开始得意了一下,尽管我知道镇江其实还有很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但我愿意此刻雷同学能被金山寺这精致的一角所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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