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这位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的“百代文宗”,和“中国说部最高峰”《红楼梦》之间究竟有何渊源,迄今为止鲜见有人论及。这里我讲一些自己相关读书心得。
首先在创作特色上韩愈是将散文的写作技法引进诗歌,是“以文为诗”的开山鼻祖,赵翼的《瓯北诗话》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而《红楼梦》则是“以诗为文”,全书写进大量诗词歌赋和各种有关诗词创作的故事情节,一部以家庭琐事为主体内容的小说“因诗而丰”,“因诗而雅”,可以说《红楼梦》完完全全是一部诗化小说,雅韵流芳,余味悠长。韩愈和曹雪芹,对当时诗文艺术风格都企图有所革新,并且都身体力行作了伟大的尝试,这一点韩愈对曹雪芹多少有点启发作用,后面我会举一些例子作详细对比。
《红楼梦》中真正提到韩愈只有一次,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这样说,“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
这里的“韩”无疑就是指崇尚儒学,以恢复儒家正统地位为己任的一代大儒韩愈。有人肯定会提出质疑,不是说《红楼梦》是反封建的伟大作品吗?贾宝玉最是唾弃贾雨村那样的“名儒”,对“八股取士”也持否定态度,这和韩愈思想背道而驰呀?
我敢肯定的说谁有这种想法就大错特错了。
曹雪芹呕心沥血塑造的典型人物贾宝玉并不反儒,相反他对真正具备儒家思想光辉的“圣贤”可以说是推崇备至。
书中第二回写到贾宝玉的“影身”甄宝玉时有这么一段描述——(甄宝玉)
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甲戌眉批: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
第五回贾宝玉说“《四书》之外杜撰的也多,偏只是我杜撰?”,到第三十六回他把“四书”之外的书全部烧了。足见宝玉也很尊重儒家经典。
第二十回写宝玉对待贾环之态度时也有一番论述——
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
第五十一写宝玉不敢自比松柏,因为孔子说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调也!”
第五十八回宝玉让芳官转告藕官——
“以后断不可烧纸钱。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格了····”
这些情节无不说明一个事实,宝玉再怎么“行为偏僻性乖张”,他对孔子言论还是能够不打折扣的奉行。
真士隐,假儒存。可能是写书人愤愤不平都一大心结。贾雨村为巴结贾赦构陷石呆子是为不仁,弃恩人之女不顾乱判葫芦案是为不义,贾宝玉反对的是这种开口圣贤闭口报国其实利字当头欺世盗名的假儒,因为这种人不能阐发圣贤之微奥只会给儒家脸上抹黑。全书对附庸风雅奴颜婢膝的帮闲清客也是极尽嘲讽。可以说《红楼梦》尊儒思想和韩愈是想通的。
《红楼梦》“情切切良宵花解语”那回书写到袭人对宝玉“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是再不可“毁僧谤道”。这四个字可谓全书大关目,切莫等闲视之。
贾宝玉有“毁僧谤道”吗?书中有两处文字可供参考,一处是清虚观打醮后宝玉发誓再也不见张道士了,原因是张道士在贾母面前为他提亲。另一处则是“梦兆绛云轩”那一回宝玉在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仅从这两点认定宝玉“毁僧谤道”理由似乎不够充分。难道袭人说宝玉“毁僧谤道”是空穴来风?我明白告诉诸位,真正毁僧谤道的是《红楼梦》这本书,是曹雪芹这个人!这一点和韩愈也惊人的相似。我猜想现实生活中曹雪芹或许受过释道二教的“荼毒”,宝玉“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就是他自己心声。要么就是他也曾精研教义寻求救赎而终无说得,像比他略晚的大诗人黄仲则《杂感》中写的——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韩愈在一生的创作过程中写了大量“抵排异端,攘斥佛老”的诗文,《原道》《华山女》都是不朽名篇,一道《论佛骨表》得罪了唐宪宗还差点被处以极刑,最后在宰相裴度力求之下才得以贬至潮州保全性命。
《红楼梦》是在书中塑造一些具体人物表达自己对佛道的怀疑。
细心的读者肯定会发觉一个问题,《红楼梦》中僧道是不分的。开篇写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道士变和尚,这是一处。
第二十五回写宝玉干妈马道婆在老太太面前讲佛法念“阿弥陀佛”。
第四十三回写水月庵的老尼姑见宝玉来了连忙问好急命老道过来牵马,这老道难不成是在尼姑庵修炼?
第六十六回写瘸腿道士引渡柳湘莲出家,柳湘莲当时是掣出鸳鸯剑把三千烦恼丝一挥而尽,后面薛蟠说柳二弟做了柳道爷,难道说道观里有光头道士?
第八十回写卖假膏药的王道士是住在天齐庙,既然住在庙里应该是和尚呀?
如此种种,我只能看成是曹雪芹对释道二教的戏谑。因为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有悟性的男子,他为情所困时也曾参禅悟道,做佛偈续《南华》,无一不是在众姐妹的嘲讽中草草收场,救赎还得从自我做起。
妙玉“文墨极通,经文极熟”,天分比宝黛钗都高,师父还是得道高人,她在栊翠庵代发修行,结果还不是凡心难却,成了岫烟口中的“男不男,女不女;僧不僧,俗不俗”?
王夫人“吃斋念佛,斋僧布施,最是有善心”,果真如此吗?打金钏逐金钏时声色俱厉,可有一点宽容?撵晴雯时让病中的弱女子除去贴身衣物外什么都不准带走,可有半分良善?
贾敬学道最为虔诚,可是死的令人警醒——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
这明写了学道的下场。
《红楼梦》中还以漫画笔墨写了很多出家人的丑恶嘴脸,做了奸猾门子的小沙弥,怂恿凤姐拆散人家好姻缘的净虚,拐走芳官的智通,蛊害宝玉的马道婆,卖假药的王道士,他们和韩愈《华山女》中那些钻在钱眼里的出家人何其相似?这里我把这首诗复制一下——
华山女
作者:韩愈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胁,
听众狎恰排浮萍。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
白咽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
骅骝塞路连辎輧。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天门贵人传诏召,
六宫愿识师颜形。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恍惚,
重重翠幕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我对“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这一句特别有感觉。窃以为《红楼梦》“清虚观打醮”那一回的排场描写多少受了这首诗的启发,抽钗脱钏不得不令我想起刘姥姥讲的“雪地抽柴(钗)”故事和“薛宝钗羞笼红麝串”那段文字——
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钏是古代戴在胳膊上的装饰品,宝钗的红麝串就是其中一种。
《红楼梦》在十六回用了一个词“堆山积海”别处从未见过,想必也是从《华山女》“堆金积玉”中化出——赵嬷嬷“别讲银子成了粪土,凭是世上有的,没有不是堆山积海的。”
《红楼梦》吸收韩愈诗文营养的地方还有很多,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一段描写脂批明确指出是学自韩愈的《南山诗》——
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庚辰双行夹批:更奇妙!】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庚辰双行夹批:前三处皆还在人意之中,此一处则今古书中未见之工程也。连用几”或“字,是从昌黎《南山诗》中学得。】
其实这回书连用“或”字句式还有几处,第五十四回写女先儿击鼓传花用了同样笔法——
那女先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
韩愈才华过人想象奇特,惯用排比铺张以写文写赋的笔势笔调写诗,一首《南山诗》连用五十一个“或”字,曹雪芹受其启发反其道而行之,以写诗的笔触写小说,还有几处明显是学的昌黎,这里不妨比较一下。
《葬花词》中有句“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和李飞”是“反剥”自韩愈的诗《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探春的判词《分骨肉》明显受韩愈《左迁至南关示侄孙湘》影响。
《分骨肉》——探春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牵连。
《左迁至南关示侄孙湘》——韩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探春远嫁是一番风雨路三千,韩愈左迁是“夕贬潮阳路八千”,一个是为家族除弊事,一个是圣明除弊事,一个损残年,一个惜残年,都是惊人的相似。
有一种奇怪的想象,就是很早之前读过一篇很有感觉的诗文,经过漫长的岁月洗礼大脑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痕迹,但在潜意识中它会融入我们自己的文字。刘心武老师也曾有过“灵光乍现,偶得佳句”的经历,他梦中所得妙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原来是黄庭坚九百年前写过的,这只能说在特定环境下他恢复了之前的读书记忆。韩愈是古代举足轻重的文学奖,曹雪芹受他文字影响就更不奇怪了。
关于韩愈和《红楼梦》我林林总总讲了这么多,旨在说明一个道理,文学具有一定传承性,好作品总是有破有立,有继承有创新,没有谁生下来就是天才,曹雪芹也一样。海纳百川成其大,没有博大精深浩若烟海的古代文学遗产作为基石,就没有今天光耀千秋的惊世巨著《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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