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对韩愈的评价很笼统,一般都说他在中唐时期和柳宗元一起领导了古文运动,打破了骈文一统天下的局面,从而导致了古文的兴盛和骈文的没落。这种说法里面的疑点很多:第一,从隋代的苏绰开始,到唐代的魏征、陈子昂、元结、萧颖士、李华、孤独及、梁肃都在反对浮艳华丽的文风,为什么那时没有古文运动产生呢?第二,早在韩愈出生以前,开元天宝年间的元次山就已经用古文创作山水游记了,可见韩愈并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那么古文为什么没有随之受到人们的重视呢?第三。韩柳都作古文,然而他们对骈文的态度是不同的。韩愈反对骈文,这可以见于他的言论;而柳宗元并不反对骈体。那么这两个人对古文运动的作用是同样大还是有所差别呢?第四,韩愈的时代,曾经出现过古文兴盛的局面(见于李汉给《韩愈文集》写的序),那么韩愈死后,古文为什么没有继续兴旺,代之而起的反而是晚唐五代骈文的复兴呢?第五,古文运动的成功为什么是在宋代?它所依靠的是什么?是人们对它的审美价值的承认和接受还是另有原因?第六,韩愈的尊儒与其作古文有没有关系呢?其间的关系对古文的兴盛有没有作用?
我认为,韩愈的尊儒对古文运动的胜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
1. 韩愈怎么作起古文来的
1.1 韩愈小时候所受的教育
中唐时候,古文是不时行的,盛行的是六朝以来的骈文。从朝廷的公文至于民间的游戏文学,都时兴用骈体。更重要的是,唐代科举考试所考的也是诗赋一类的时文,这就使急于仕进的青年们趋之若鹜。然而做古文的也有。《旧唐书•韩愈传》载:“大历、贞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杨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推重。”
韩愈于大约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到贞元二年(公元786年)间在宣城避难,读书习文。这时他所读的大约是六经百家之类,所习的大约是古文,而不是时行的骈体。《上宰相书》中说:“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答李翊书》说“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三代两汉的书尚没有骈体化。(按:孤独及于大历八年至十二年,梁肃于上元二年至贞元年间皆在常州一带活动,所以江南学儒习古文的气氛应该较为浓重。而韩愈在宣城,宜乎受其影响。)
去长安应进士举以前,韩愈对科考和入仕都不甚了了。《答崔立之书》说“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及年二十,苦家贫,衣食不足,谋于所亲,然后知仕之不惟为人耳。”对于科考的时文,韩愈也略无所知。等到了京城,“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他才算明白。看来,青少年时期,江南过于浓重的学儒习古文气氛迷住了他的七窍:别人都忙着精工专对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有骈文这种东西呢。
1.2 韩愈为什么没有改学时文
但是,看了这些时文以后,他却觉得作时文可以“无学而能”。他大概很轻视这种文章。可事实上,他考进士考了四次才得以成功;之后去考博学宏词科,考了三次,也没有考上。看来他的时文作的不怎么好。他自己也常引以为惭;所惭者不是因为作的糟糕,而是因为要作这样的东西:仿佛那是很不光彩的事。《与冯宿论文书》云:“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科考的文章,“退自取所试读之”,也觉得“类于俳优者之词”,要“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答崔立之书》)可见他和时文的关系很尴尬,是不屑于一作的。
他不但自己不屑于作,对别人作的也常常不以为然。对于那些榜上有名的“得之者”,他初“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又觉得“无甚亏焉”。且发牢骚说“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哉?夫所谓宏词者,岂今之所谓哉?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于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夫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答崔立之书》)意在自比于孟轲、司马迁等豪杰之士,而以为那些时文作的好,因科举而进者亦不足多。
1.3 韩愈喜欢古文的原因
那么,韩愈为什么喜欢古文呢?《题欧阳生哀辞后》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之不类于今邪?思古人不得见,通其辞本志乎古道也。”《答李秀才书》说:“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好其辞,好其道焉耳。”《答陈生书》说:“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看来他所好的是古道,因为好古道而爱屋及乌,喜欢上了古代称引古道的文辞。
那古道又是什么呢?韩愈专门作过五原,以阐释他尊儒的思想,其中的《原道》篇说:“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谓之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第、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为教易行也。”所举的凡有儒家的典章制度、社会阶层、伦理秩序、社会礼俗。总之就是儒家文化。韩愈向来读“三代两汉之书”,存“圣人之志”,所以一直向往这种文化。而这个“道”,他以为,三代两汉是有的,后来就衰微了。《原道》篇说:“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孟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既然两汉以后就不得其传,而有的只是儒道的浸微与释老的滋蔓(见《与孟尚书书》),那么产生于其间的文辞必然不用来称引古道,也一定不足观了。
(按:但也不一定:他在为太原王公写的《新修滕王阁记》中说:“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第一,有瑰玮绝特之称;及得三王所为序赋记等,壮其文辞。”最后又说:“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窃喜载名其上,词列三王之次,有荣耀焉。”三王的序赋记里,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骈文的名篇,他不但没有鄙夷,还感到荣耀。)
1.4 古文在当时的地位及韩愈作古文时的态度及其原因
《与冯宿论文书》说:“仆为文久,每自则意中以为好,则人必以为恶矣:小称意人亦小怪之,大称意即人必大怪之也。时时应事作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及示人,则以为好。小惭者亦蒙谓之小好,大惭者则必以为大好矣。不知古文直何用于今世也。”是说古文多么地为时人所怪,不为时人所用。但接着又说:“然以俟知者知耳。”后面举了“扬子云作《太玄》,人皆笑之”的例子,说作者不是要“祈人知”,而是要“直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质诸鬼神而不疑。”又《答刘正夫书》说:“汉朝人莫不能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又说:“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也是说古文虽然为时人所怪,但是却是可以传后世的能者之文。可见尽管古文在当时很不受青睐,韩愈还是对它情有独钟。
韩愈为什么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人所非,率而独行,去作古文呢?韩愈作过一篇《伯夷颂》,开头说:“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止,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著而自知明者也。”钱穆《为诽韩案鸣不平》里说是“夫子自道。”确实如此。关于这篇文章,宋代的王安石在《临川先生文集》卷六十三《伯夷篇》中说:“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以为“韩子因之(指马迁《史记•伯夷叔齐列传》),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接着申说伯夷叔齐没有跟着武王伐纣是因为没有活到那么久,不然“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独太公哉!”这也是“拗相公”的本色,喜欢钻牛角尖。其实,韩愈为他们(名为伯夷颂,实则颂伯夷叔齐二人)作颂并不诚心,不过欲“借他人之瓢觞浇我心中之块垒”。称赞伯夷叔齐其实是给自己行为贴圣贤的标签,不是当真的。
韩愈一向自视很高。《答吕山人书》说:“如仆者,自度若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他在《重答张籍书》里说:“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孔子说过:“文王既丧,文不在兹乎?”孟子说:“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三个人喜欢说大话的脾气倒是如出一辙。但也正因其如此,他们才能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傲然独行于世而不顾。
这样,韩愈就决然作起古文来了。
2 韩愈的尊儒及其作用
2.1 韩愈作《五原》及其原因
韩愈文集中有《五原》,分别是《原道》、《原性》、《原人》、《原毁》、《原鬼》,大概是有为而发的。张籍有《上韩昌黎书》,前边论扬子云作《法言》以来,儒道衰微,闻之者“多怪而不信”;接着又说:“执事聪明文章,与孟轲扬雄相若,盍为一书,使时人后人知其弃绝异学之所为乎!”韩愈《答张籍书》说:“宣之于口,书之于简,何择焉?”又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吾于圣人,既过之犹惧不及;其又未至,固有所未至耳。请待五六十然后为之,冀其少过也。”虽然拿圣人搪塞,张籍却不以为然,又上了第二书(见别处引过,原书未见),大概是坚持本说。因此韩愈又有《重答张籍书》,说了一番话肺腑之言:“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乃公卿辅相,吾岂敢倡言而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呶呶;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我何有?”(没想到尊儒在唐代竟这么遭人鄙夷,且有生命之虞)。又以孔子为比,说他“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
尽管担心自己著书以后恐怕“身之不能恤”,韩愈对这件事还是很动心的:《重答张籍书》开头说:“吾子不以愈无似,意于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他把著书看作是圣贤之事。而追继圣贤,承继圣贤遗业,是韩愈最大的理想:他在《与孟尚书书》里表达心愿说:“使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
(按:前者《答张籍书》还怕“身之不能恤”,这里又说“虽灭死万万无恨”,前后矛盾如此,是因为:《答张籍书》作于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而《与孟尚书书》则作于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前后相距二十载。譬如小孩子怕夜怕黑,等到成年就不再怕了。人对死的感觉大概也是如此。)
因此,在与张籍辩论过不久(《韩愈评传》定为两年以后,即贞元十五年),或者发觉即使著书立说,也不见得即便遭殃,于是就着手写了《五原》中至少两篇(说见南大出版社1998年版《韩愈评传》第80页)。
那么,韩愈作《五原》,其目的当如张籍所说在于“为一书,使时人后人知其弃绝异学之所为。”说得明白些就是“倡言以排释老”。
此外,《五原》本身就是证据。除《原毁》一篇,是韩愈为感慨世态炎凉,人心多故所发,其他四篇都有其“排释老”,有为而发的痕迹。略举几例证之:《原道》篇开篇论仁义道德,云:“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谓之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吉有凶。”这应当是对当时“杂佛老而言道德”(见《原道》)者而发的。后直指老子所谓道德非吾所谓道德,斥其所见者小,视为坐井观天,立意显而易见。第三段引《大学》的一段话说:“〈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以引这段话,乃是针对释老的“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见《原道》)的修身之法。其次《原性》。所论的是性与情的关系,是抽象的,形而上的,与至圣亚圣颇不同。然而其目的也很明确,就是因为“今之言性者,杂佛老而言也”(见《原性》篇末),所以要从而正之。再其次《原人》。有言:“然则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视禽兽为人,不杀生害命,这显然也是佛家信奉的道理,因而韩愈也从而非之。第四《原鬼》篇。圣人不论六合之外,孔子曰:“不知人,焉知鬼?”但是佛家是宣扬生死轮回说的,道家也常教人羽化豋仙术,因而谈鬼,所以韩愈要从而明之。
2.2 韩愈对宋代儒学的作用
韩愈以圣人之徒自居,著书立说,力排释老,俨然是卫道的英雄。这在唐代,人们还不以为意,但到了宋代,就有人尊崇了。
宋朝开国以后,局势安定下来,尊儒的风气就逐渐开始盛行。凡有志于儒的,无不顺手攀援韩愈以为援引,因之而倡言古道。因此韩愈对于有宋一代儒学复兴的贡献可谓大矣。北宋最早称引韩愈的计有:柳开、孙复、王禹称、石介,其中以石介用力最多,《石徂徕集》中《是非辩》、《尊韩》、《辩谤》、《题淮西碑文后》,都意在为韩愈回护而推尊之,以至于有些悖于情理。其他偶尔论及,意在称赏的,不胜枚举。但意思总在于赞赏他的古文能承继道统,发明仁义,而不是专在文学方面。其中陈彭年在《故散骑常侍东海徐公集序》里的一段话可以作为代表:“战国之际,百氏沸腾;嬴秦之余,六经灰烬;菁华欲竭,俎豆无归。魏晋名士,咸重玄言,梁隋诸公,始兴宫体。兹风一扇,逾数百年。唐氏俊乂为多,比百王而虽盛;文章所尚,方三古而终殊。于是韩吏部匡正其非,柳柳州辅成其事。”这个人不像别的人那样头脑发热,真的把韩愈看作正统的儒教传人,但他评论韩愈的功绩的时候,也仍然是说他的古文重新让人想到了六经没被烧毁,大道正在盛行的古代。
任何事情,在没有约定成俗以前,都需要有有识之士,敢于不顾世人的鄙夷与嘲骂,毅然挺身去做。这种敢为人所不敢为的精神是很可贵的。韩愈就具有这样的精神。在唐代,佛教道教盛行,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尊崇信奉,奔走祈福;韩愈悍然不为所动,指斥其非。中唐时期,骈文兴盛,人们习惯于这种文章形式,没有人写单行独句的散体;韩愈不顾流俗,提倡古道,复古文。汉朝以后,儒教浸微,师道陵迟,人都不以师弟子相称,韩愈却以为“世无孔子,则不当在弟子之列”,“抗颜为人师。”凡此种种,都是为人所不敢为的。
倘若没有韩愈这样一个人,在佛道方炽,儒教沉寂的中唐时期,举起一杆尊儒复古的大旗,使得宋代尊儒的后起之辈有以攀引,那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第二个他这样“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的人物产生出来;宋代儒教的复兴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3 韩愈与宋代儒学者
但是事情往往具有戏剧性:韩愈这样一个对于有宋一代儒学的兴盛功不可没的人物,不久即受到后学们的质疑,以致等到南宋理学最终确立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人从儒学的殿堂里踢了出去。
3.1 韩愈与宋代儒学者的关系始末
第一个不把韩愈当儒者看,把他的文与道分开的是欧阳修。欧阳修在《记旧本韩文后》里对韩愈的文很是推崇,他说:“呜呼!道固有行于远而止于近,有忽于往而贵于今者,非唯世俗好恶使之然,亦其理有当然者。而孔孟惶惶于一时而师法千万世。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而后大行于今,此又非特好恶之所上下;盖其久而愈明,不可磨灭,虽蔽于暂而耀于无穷者,其道当然也。”但是绝口不提韩愈为儒家继正统的事。并且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与《读李翱文》中,他对韩文公的为人还有所鄙薄。《与尹师鲁第一书》说:“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时事,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行于文字。其心欢戚,不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以为韩文公的欢戚不异庸人。《读李翱文》说:“愈尝有赋矣,不过羡二鸟之光荣,叹一饱之无时耳。此其心使光荣且饱,则不复云矣。”以为韩愈是因为看到两只鸟吃的饱而且有荣耀,心里不平衡才作的赋。至于司马光,虽然对韩文公的文也很称道,但已经率先在《善恶混辩》中对他的《原性》不以为然。且在《颜乐亭颂》里说:“光谓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与于襄阳书>谓先达、后进之士,玄为前后以相推进,如市贾然,以求朝夕刍米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墓志而受其金。”以为韩愈有市侩习气。到了王安石介甫,则不但作了《原性》、《性说》和韩愈论道,还作了一首《韩子》,把他的文也一笔抹煞了。原诗如下:“纷纷易尽百世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其后的苏轼及苏门弟子张耒都作有《韩愈论》,以为韩愈并不知道。
虽然当时的儒和文大抵是不分的,但儒者和文士的见解到底有些差别。这些人大都是文士,并非学儒的专家,这时的两个业内人士,对韩愈也有评价。《程子语录》中载,二程对韩愈的《原性》、《读墨篇》、《伯夷颂》都有讥评,唯有觉得《原道》一篇“大意尽近理”(《二程语录》),说:“韩愈亦近世豪杰之士也,如《原道》中言语虽有病,然自孟子而后,能将许大见识寻求者,才见此人。”但是又说:“退之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谓之德。’此言甚好。只云‘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便乱说。只如《原道》一篇极好。退之有一两处,直是搏得亲切,直似知道,然却只是搏也。”看来就是对这一篇,也是首肯的勉强。
从宋初儒学兴起,绵延到南宋,终于结了一个果儿,就是集大成的朱文公熹。朱熹从小就喜欢对问题究根问底,且乐此不疲。这个人对宋朝兴儒以来的问题细致的考察,得出定论。最终,他建立了理学。到此为止,北宋以来所有争论不休的儒学问题算是有了答案。我们且看这个人对韩愈是怎么评价的。
《朱子语类》曰:“问<原道>上数句如何?曰:‘首句极不是。“定名”、“虚位”都不好。有仁之道,义之道,仁之德,义之德,故曰虚位,大要未说到顶上头。”之前他还说《原道》不错,可能是到老了,“悟已往之不谏,觉今是而昨非”了。他起初也很服膺韩愈的“五性”说,但后来也说:“想是才高,偶然说得如此。”又说:“韩退之,欧阳永叔所谓‘扶持正事,不杂佛老者也。然到得紧要处,更处置不行,更说不上去。便说出来也拙。缘他不曾去穷理,只是学作文,所以如此。”又说:“韩退之及欧、苏诸公议论,不过主于文辞。”又说:“余谓老苏,但为欲学古人说话声响,极为细事;韩退之柳子厚辈亦是如此。”直把他斥出圣人之门,撮于文人之列。而且,还是个无行的文人。他说韩愈“每日功夫,只是作诗博弈,酣饮取乐,观其诗便可知。”又说:“他当初只是要讨官职做,始终只是这心”,“至其做官临政,也不是为国做事,也无甚可称。只是要讨官职做而已。”
3.2 宋代儒者们对韩愈始乱终弃的原因
弄成这样令人尴尬的局面,责任在那一面呢?或许谁都没有责任,我来约略分析一下这件事的原因。
韩愈向来以圣人的门徒自居,这是不错的。他自幼受到儒家文化的熏陶,尊崇儒家道德,向往以儒家道德作为规范的封建宗法社会。而他适值释老盛行的中唐时期,朝廷纲纪和民风土俗都和儒家的标准相去甚远。所以他愤然不顾流俗,首先倡明儒道。那目的,本是为了排佛老,恢复儒教正统,并用它来兴邦立国的。入宋以后,国家安定,人才辈出。有识之士企望儒教复归的越来越多;而韩愈早在中唐的时候就力排释老,并且以儒家的正统传人自命。对于宋代企望复儒的后辈来说,他自然是个好招牌:所以他们纷纷援引。目的是在以他为门径来尊儒复古,并不是真的要推尊他为一代大儒。这是韩愈在宋初倍受尊崇的原因。
然而韩愈虽然以圣人的门徒自居,他却不是真正的儒者。他生性憨愚狂妄,喜欢那些诡奇怪异的说法,喜欢诙谐游戏,遇事又没有那种君子固穷的气节,行事也多和儒家的标准相悖违。因此到了后来,复儒尊孔的大局已定,后起的学者已经看不见这块招牌的用处,要来就事论事的考察的时候,他就从高高的神位上跌落下来了。
同时,还有第二个原因。韩愈因为要维护儒家的正统地位,作了《五原》。里面的很多说法是孔子没有说过,他自己猜度孔子的意思说出来的。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孔子的时代,佛教还没有传入中国,孔子不能知道佛家的那些教义,因而也无从谈起。孔子没有说过性与情的关系;孔子不谈鬼;孔子没有表示过要把禽兽和人一视同仁:韩愈却在《五原》诸篇里分别论及了。这是佛道思想对儒家思想的影响。如果佛教没有传入,没有佛家的这些对于人性,天命、生死的思考和理解,信奉儒教的人也不会为了反驳它而对这些问题有所考察。而这种考察一直持续、发展和完善,到了南宋的朱熹,才得以完成。因此,朱熹的理学是融会了儒和佛的教义,是受佛教思想影响最深的。
韩愈是这种考察的开始,而朱熹是终结,其间的差别自然很大。在朱熹看来,韩愈的观点和说法自然是鄙陋的,甚至是乖谬的。就像猴子不断进化成人一样:当中经过猿、类人猿、原人、古人,再到今人。以我们现在的目光看来,当初的猴子是多么的鄙陋和乖谬啊。
可是我们不该笑它,因为那时的猴子,正是我们的祖先。朱熹是有点数典忘祖的。
4 韩愈的尊儒对古文文学发展的作用——古文的繁盛
隋朝和初盛唐,就多有人反对六朝的浮靡文风。隋文帝和唐代太宗都曾经下过诏书,文帝还为之杀了人。然而他们并不反对骈文的体式,隋文唐文里,文帝和太宗的诏书所用的就仍是骈文。魏征和陈子昂都是反对六朝文风的,但他们的著作也不乏骈体。后来的元结、萧颖士、李华、孤独及、梁肃都是崇古的,被推为古文运动的前辈,而他们的所作也不尽是古文。因此,隋朝以来的复古思潮所注重的大约只在文风,而不是文章的体式;只在乎文章是否质朴刚劲,而不在意它的骈散。
韩愈的爱好古文,前面已经说过,是因为爱好古道,由此爱屋及乌。而他的摒斥时文,一则是因为自己作不好,二则因为那不是三代两汉的东西。所以,与以往的崇古者不同,韩愈是明确地倡古文而反骈文的。这是他尊崇儒教的结果。
晚唐时期,离中唐未远,韩柳古文运动的余力还很大,然而作文的风气并没有随之转变过来,所出现的却是骈文的复起和古文的回落。这是因为那时儒道还没有兴起的缘故。
宋初尊儒复古的人们,以为魏晋以来圣道寝微,而此间兴起的骈体悖离圣人之宏旨,是有害于道的靡靡之音,所以力倡排之,而以作古文为根本。这样,随着宋代儒道的兴盛,古文也就繁盛起来。
唐朝韩愈开始倡古文,排骈文以来,到了宋代,古文遂大盛,其中的缘故有很多。但是如果没有尊儒,我以为,古文的兴盛至少还要等些时候。
5. 韩愈古文的艺术成就及后人对他的评价
古文在唐代的情形,应该是于当时的口语不同的一种语言形式。那时的口语,现在已经不能知道,但从史文和唐代的一些笔记中偶尔记载俗语来看,它与古文的语法是不大相同的。例如《旧唐书•韩愈传》载:“宪宗谓宰臣曰:“昨得韩愈到潮州表,因思其所谏佛骨事,大是爱我,我岂不知……”况且韩愈自说所作的是古文,自然不会是当时的口语。等到南宋的时候,从朱熹的语录来看,则那时口语的语法已经和现在差不多了。
那么古文应当是中国古代的一种语言形式,它和现代的语言有牵连,但是是自成一体的。且在唐代的时候,它就已经基本与当时的口语脱离了。对于唐代以后宋元明清的文士来说,古文就相当于另外一个语言系统,相当于一门外语。
然而自从宋代古文兴盛以来,元明清的文士就一直把它当作正统,凡有著书立言,摇动笔杆,抒发性情,无不借用这种形式。直到五四以后,白话文要兴起的时候,还有人要维持,愤愤地站出来斥白话为“引车卖浆者流”的话。可见古文在正经文士心目中的地位。
文士们用古文写出来的,计有:晚唐小品,宋代议论文、笔记文,明清小品及山水游记,等等;可谓蔚为壮观。则古文之于文学的贡献亦为大矣。
韩愈是后来这些作古文的当中古文作的最好的,历代以来,评价的称赏的数不胜数,研究的学习的也很多,玆举几例如下:同时人柳宗元《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中论韩愈为文,说:“退之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玄》、《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特未作耳,决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雄远矣。”柳子厚品性端正,也是作古文的圣手,这几句可谓知言。至后代,有苏老泉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里论及韩愈:“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使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比喻的新奇,也约略说出了韩文的一些特点。苏轼说韩愈“集古之大成”;他的门人秦观于是作《韩愈论》,极力发挥,说:“后世道术为天下裂,士大夫始有意于文。故自周衰以来,作者班班相望而起,奋其私知,各自名家。然总而论之,未有如韩愈者也。”其后列出了“列、庄、苏、张、班、马、屈、宋”之流,以为都不及韩愈集各家之所长,备于一身,简直是“一人而已”了。话虽说的过了头,但也不是凭空造语。
黄庭坚是北宋的文化名家,诗文书法都好,又喜欢教授后学。他教后辈学文不要刻意求新,要理得辞顺,说:“观杜子美到夔州後诗,韩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黄庭坚是宋代开宗立派的人,他这样教授,门下的人自然要受其影响的。此外,在明则有唐宋派、公安派;在清则有桐城,势力尤其庞大;一直持续到民国初,尚有桐城的后裔学衡派,都主韩学韩。其他如执拗偏激的前后七子,虽然“文必秦汉”,但如果说他们不曾受到韩愈的影响,也是不公允的。终于至于“五四”以后,白话斗士们奋起一击,韩愈所倡的古文才阴魂全散,归入了历史的尘迹之中。
【总结】:综上所述,韩愈这个不够格的假儒生在中唐时候,俨然以圣人的门徒自居,信誓旦旦的要倡儒教,复儒学。宋代的“真”儒者们借着他的大旗,一举完成了尊儒的大业,然后又把他一脚踢出圣人的门墙。然而真儒者们在尊儒的同时,也繁荣了古文。韩愈于是爬上了古文坛霸主的高交椅,在文学的殿堂里受人朝拜与瞻仰。这就是韩愈对古代文学发展中的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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