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是我国古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被后人顶礼膜拜为“诗圣”,他的诗歌也被称为集古典诗歌的大成。元稹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序》中说杜甫的诗“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尊矣”。
其实,在杜甫的一千四百五十八首诗中(据浦起龙《读杜心解》。浦氏把传世杜诗基本收罗完备——统计数据从莫砺峰《杜甫评传》),我们不但可以感受到巨大的艺术魅力,细细品味,还能领略到他的非常有价值的文学观点:包括文学史观、创作观点等等。我们下面将要讨论的主要是他的文学史观。
一、 从杜甫对陈子昂的态度说起
我们对杜甫文学观的解读首先从他对陈子昂的态度说起。可以说,陈子昂是开启盛唐之音的重要人物。他是最早从文学的角度大张旗鼓地批判南朝绮靡软弱的诗风,号召恢复“汉魏风骨”的人之一(罗宗强先生认为唐初的一些人如唐太宗、魏征他们也批判南朝绮靡风气,但他们的着眼点是政治而非文学,他们关心的是绮靡文风会导致朝政昏乱以至亡国,而非文学如何发展。我们很认同罗先生的观点,所以认为真正反绮靡文风的时代是在陈子昂的时代)。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可有征者。仆尝暇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转引自《中国文学批评史》)
陈子昂的倡议,为唐诗的健康发展指明了道路,唐诗沿着这个方向前进也最终登上了我国古典诗歌所能达到的最高峰。于此,陈子昂功不可没。
杜甫对陈子昂怀有很深的敬意,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宝应元年(762)夏(从莫砺峰《杜甫评传》后面附的杜甫简谱,下同),杜甫在绵州作《送梓州李使君之任》:
……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敬仰之心油然意表。是年冬,杜甫来到射洪(今四川射洪),瞻仰了陈子昂的遗迹,写下了两首诗,其中还特别赞颂了陈的文学业迹:
涪右众山内,金华紫崔嵬。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系舟接绝壁,杖策穷萦回。四顾俯层巅,淡然川谷开。雪岭日色死,霜鸿有余哀。焚香玉女跪,雾里仙人来。陈公读书堂,石柱灰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悠扬荒山日,惨淡故园烟。位下曷之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彦昭超玉价,郭震起通泉。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陈拾遗故宅》)
由这两首诗我们可以看到杜甫对陈子昂的态度是非常敬重的,而且加誉甚高,尤其对其文学业绩。同时,杜甫对陈子昂的文学思想也是十分重视的,并对其有所继承而且又有所发展:
陈子昂在批判南朝文风的基础上号召恢复“汉魏风骨”时也提到了“风雅”和“寄兴”,但陈的“风雅”和“寄兴”只是在汉魏之间。陈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赞扬东方的《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郎练,有金石声……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由此可见“骨气端翔”四句就是陈子昂对“正始之音”与“建安作者”的风格的描述,也是他对“风骨”“兴寄”的具体阐释。“事实上他所重视的文学传统是建安和正始两个时代的诗歌,而对汉乐府乃至《诗经》的传统不免有所忽视”(莫砺峰《杜甫评传》)。
杜甫首先和陈子昂一样重视建安诗歌,“目短曹刘墙”(《壮游》),“诗看子建亲”(《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方驾曹刘不啻过”(《奉寄高常侍》),“突过黄初体”(《苏大侍御访江浦》),通过这些比喻(自比或赞扬别人),可以看出杜甫对建安时期诗人的赞颂。同时,杜甫的目光比陈子昂更深远,把“比兴”“风雅”又从建安正始上溯到汉乐府、《离骚》和《诗经》:
未及前贤更勿疑,递相祖述复先谁?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之六)
这样杜甫就把整个风骚比兴传统穿了起来,是对陈子昂的超越。
同时,在对待南朝诗人的态度上,杜甫也和陈子昂大不一样。陈对于以“齐梁间诗”为代表的南朝文学是一笔抹煞的。陈的好友卢藏用说:“宋齐之末,盖憔悴矣。逶迤陵颓,流靡忘返,至于徐、庾,天之将丧斯文矣。……道丧五百年而得陈君。……崛起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右拾遗陈子昂文集序》),于斯可见一斑。
在文风流弊的初唐,齐梁之风已弥数百年的历史背景下,只有矫枉过正的革命似的风暴才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荡涤清陈腐的风气。陈子昂对南朝文学这种矫枉过正的批判在当时是必要的——事实证明也是正确的。但这种观点又是极偏颇的,因为对南朝文学一笔抹煞是不客观的。当浮靡文学一旦杀住,矫正这种偏颇就提上了日程。
李白虽在创作中,实际上向南朝诗人学习,也多称颂谢灵运等人,但其论调依然是说此间文学“绮丽不之珍”,“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孟 《本事诗•高逸第三》)——这个矫正的任务最后由杜甫完成了。让我们来看看杜甫对南朝诗人的态度吧: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忆李白》)
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飞动摧霹雳,陶谢不枝语。(《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之七)
谢 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
不复见鲍谢。(《遣怀》)
流传江鲍体,相顾免无儿。(《赠毕四曜》)
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
庾信文章老更成。(《戏为六绝句》之一)
这些诗句或直接赞扬这些南朝诗人,有些是用以赞美朋友,但都表现出杜甫对南朝诗人的欣赏。他对南朝诗歌的认同之意也显而易见,而这些诸如“清新”“工丽”“中律”的南朝诗歌的特点也确实是值得学习。杜甫认识到这一点,在当时的诗坛上有很大的意义:让唐诗终于摆脱了任何偏见,从而真正走上“转益多师”的辉煌道路——从任何方面。
但杜甫又是清醒的,他在认同南朝诗歌优点的同时,对南朝的浮靡文风还是有所提防的:“恐与齐梁做后尘!”(《戏为六绝句》之五)这体现了杜甫辩证的文学观。难怪冯班说:“千古会看齐梁诗 ,莫如老杜,晓得他好处,又晓得他短处。他人都是望影架子话。”(《钝吟杂录》卷四 转引自莫砺峰《杜甫评传》)
二、 对“今人”的态度
厚古薄今的风气在我国古代评论中很是盛行。但老杜却能很客观地看待当代的作家和评家。他不但在作品中很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不薄今人爱古人”(《戏为六绝句》之五),而且身体力行。比如他对同时代的诗人王维、孟浩然、薛据、高适、李白、岑参、苏源明、元结、孔巢父等都多有赞叹。刘克庄下面所云诚不为过,而且恰恰说明了老杜的“不薄今人”:
杜公为诗家宗祖,然于前辈如陈拾遗、李北海,极其尊敬。于朋友如郑虔、李白、高适、岑参,尤所推让。白固对垒者。于虔则云:“德尊一代”、“名垂万古”。于适则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又云:“独步诗名在。”于参则云:“谢 每篇堪讽咏。”未尝有竞名之意。晚见《舂陵行》则云:“粲粲元道州,前贤畏后生。”至有“秋月、华星”之褒。其接引后辈又如此。名重而能谦,才高服善,今古一人而已。(《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七六《诗话后集》 转引自莫砺峰《杜甫评传》)
但对于同时代评家的不正确的议论或风气,老杜又是严厉批判的:
戏为六绝句之二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戏为六绝句之三
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龙文虎脊皆君驭,历块过都见尔曹。
对于当时对四杰不正确的轻视的看法,杜甫则大声为其辩护,并训斥这些人“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三、 形成自己的文学史观
对于前人的文学批评成果,伟大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不但要继承和进一步发展,而且还要在此基础上超越前人,建立起自己的理论体系。杜甫虽没有专门的理论著作,但在自己的诗中还是把自己的理论表达了出来: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前辈飞腾入,余波绮丽为。后贤兼旧制,历代各清规。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永怀江左逸,多谢邺中奇。……(《偶题》)
这无疑是杜甫从自己创作实践中,并吸取前人的优秀成果而得出的结论。在此诗中,他提出了全新的文学史观:“历代各清规”。杜甫认为从古到今的文学发展过程中,每个时期都有其自己的特色和成就,不能用苛刻或偏执的眼光来审视文学的发展过程。“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正因如此,对于历代流传下来的经过时间检验文学遗产都是有价值的,要尊重这些遗产和前人。从楚辞作家、汉代诗人,到建安、正始文学(“邺中奇”),到南朝诸体(“江左逸”),再到四杰和同时代的诗人,杜甫都给予了公正的评价,这在当时是颇不容易的,很难得的。这也正显示了老杜的卓越见识。
杜甫有着正确的文学史观,这正是促使他积极而又认真地吸取前代文化的所有精华,并在创作中努力求新的动力,使自己成为那个时代的“清规”的创建者——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他以其卓越诗歌艺术成就确立起中国古代诗歌的典范。
参考书目
⒈ 读杜心解 <清>浦起龙 著 中华书局1961年版
⒉ 杜甫评传 莫砺峰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10月版
⒊ 中国文学批评史 王运熙、顾易生 主编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
⒋ 李杜论略 罗宗强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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