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
之 死亡日记
第一部 机械人呓语（全61章）
1
我写下我的死亡日记。我且留下些许文字，让世人知道我的不满与不屑。我注定要死亡。死亡的剑迟迟不肯降临，我厌倦了迷茫的生。
我决定攀着上帝的腰带去寻找，寻找我，寻找上帝，寻找我站立在地上寻找不得的。……
烦乱！烦乱！我要严肃地把我吊在上帝垂下的救世的绳索，悬在空气中，——是的，悬在空气中，循着上帝的绳索……
2
我羡慕狗儿们的交流。陌生的狗碰到了，前去嗅一嗅，认真互相端详一番，嘴巴拱一拱，尾巴摇几摇，哈，你好！挨挨擦擦，互相给予温存并取得快乐，决不放弃擦肩而过的浪漫爱情。短暂的交谊，永存的气味——即使只获得敌意，怒气勃发，毛竖牙张，也有生动的气血，显示出勇气和刚健，是一场难得的遭遇。而人是冷漠的，世界是忙碌的，冷漠的人在世界上忙碌，在冰作的伞下自作聪明的自我保护，忘掉了呼吸，这些机械！呵，他们仅剩余的一点热情便是嘲笑我。我劝他们活过来，他们便勃然大怒，联合起来，像坦克驱逐诗人，将我抛到了沙漠，也把他们自己推到连沙子都没有的空白。
我成了孤独的哀鸣者，他们是走向绝望的无生命的木偶。两种死亡：我作为一个悲哀的人，他们是不能自觉不能自拔的陷溺者、纵欲者，饱尝蜜一样甜的毒药和苦难。
让他们联合！没有关系，孤独者会更坚强。
3
我长着一双不能视物的眼睛，像俄底浦斯。不，清明的天空啊，快翅膀的风，江河的流水，万倾海波的欢笑，养育万物的大地和普照的太阳的光轮，我要向你们呼吁：请看曾经的神怎样受了众神的迫害！——哈哈，普罗米修斯又盗来了拯救人类的希望和火焰，——盲目的希望，你曾救了人也害了人；助长一切技艺的火，人们已经开始鄙视你的不羁和放荡了！不过，固然神话已被抛弃了太久，还是同情一个为人类受难的神吧！苦难飘来飘去，会轮流落在大家身上……
等待空虚的悲哀来临吧，远离了神灵的天空，只显出呆板和滞涩，并由此滋生出诸多的罪恶，泛滥在尘世。
4
拼搏，奋斗，可卑可笑的人类游戏！我必须赶在这之前完成我的死亡，以便使人们认为我是一个孱头，从而避免给他们难堪——活着本已尴尬，谁也不愿见到别人比他坚强、勇敢、深刻、智慧，并且远远的上万倍的超越。我满足这些可怜的愿望，我愿他们将我的死亡当作一个笑料——我的死亡因此完美。
这将是我留给世人的最后一个恩惠：让他们以我为警戒，不要变的如斯清醒，如斯纯净；并且那么智慧，那么洞明一切，包括——主要是人类的一切可笑可耻可丢弃的。不愿丢弃的正在以绝妙的诱惑吸引人类，从而杀灭人类；背负太多终究会不堪重负。
愿大家停滞在低级的求生阶段，放弃思考，不要轻灵地悬浮在半空，并向更虚渺更接近生命之真理的高度飞扬、飞扬。
5
我捋一把我的思维。有的飘散出去，成为话语；有的在我的心底烂掉，溶进我的影子。飘散出去的，有些消弥在路过的枯叶里，有的在另一个头颅里留下黑影，这些不幸的听者，将一辈子对这黑影不安，这黑影总是说实话，让懒于呼吸的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是一具具可怜的残破的用于铺路的僵尸。
是的，终究有一个自由的时刻来临，所有的生命可以自在地随意飞翔，不违背灵魂和欲望。那是一个美好的瑰丽的时代。但此前的生命却成为悲惨的泥浆，任揉搓，任拘役，任践踏，任污辱——我不愿为子孙们献身！我要在我的生命存在之时就飞翔，若受了束缚，我挣扎，若挣扎不脱，我宁愿弃去防碍我自由的躯壳，独自随魂魄游荡在无物之境。……为人类而献身的伟大说辞骗不了我——让我为一句空言卖身为奴，封锁我的力量和思想，将我沾上油腻钳制在大机器上？我宁愿是一粒飘荡的尘。
我捋一把我的思维，将我抓到的铺于白纸，我由此看到我的面目，当一把火掠过，这些变成飞灰的时候，我在最后一星余烬中闭上眼睛。
6
不要太珍爱生命。
由于不珍爱，生命显得可贵。
愿毒物赐予我恶疾，死亡。
7
……——就让这美丽的花园作为我的坟墓吧，这阴沉的楼房作我的棺柩。长久以来，我看着这陈年的棺木中进出一批又一批尸鬼；而我既然进来了，便不愿再走出去；既然连我的灵魂都厌倦得以至于无力走出——厌倦了，我还要再走出，到另一个更广大、更可怖、更喧闹、更肮脏的停尸所么？……我从见到阳光开始存在，从知道我呼吸的动人和美丽就开始将我引向生命的所在。我庆幸发现了生命的味道和快乐，并舍弃了追逐泡沫的快乐；我一直努力奔驰，从来不觉疲倦，直到现在我厌倦的时候，我依旧有着不可思议的奔驰的能力。这不是一个生存八十年的蹒跚老翁所具有的，这是二十岁的天才所有的思维的狂荡，——我不是疲倦了，是厌倦。在存在者之中，我找不到哪怕是一个能够抓住我的尾巴和我一起奔走的生物，我非凡的奔跑力之下是非凡的害怕孤独的孱弱，——我绝尘的奔出一万里，快活的大叫，却没有回音，背后只有阳光和风急急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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