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以来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
——杜甫《登高》新解
杨秋荣
摘要:《登高》第二句的“渚清”应解释成“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一片冷清”;“沙白”应解释成“沙滩上空无所有”;“鸟飞回”应解释成“鸟回巢”;“潦倒新停浊酒杯”应解释成“因生计潦倒、生活贫窘而停杯罢饮”。
关键词:杜甫 登高 悲秋 新解
杜甫的七律《登高》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占有崇高地位,明朝胡应麟推许为“古今七言律第一”(《诗薮》),清朝杨伦称誉为“杜集七言律诗第一”(《杜诗镜铨》)等等,乃是学界共知的。《登高》还是高中《语文》教科书必选的定篇。全诗如下:
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笔者经研究发现:千年以来,历代学者把《登高》都解错了!谬误可笑地因袭流传,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一、梳理《登高》的创作日期:并非写于重阳节
杜诗的注释版本极多,历代皆有。幸运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煌煌十二巨册,已经问世了。其中历代关于《登高》的有价值的评论,都已经搜罗了。依赖这部大著,参阅其他著述,笔者首先就历代学者对《登高》的解释作一个概要的梳理。
无可否认,早在宋朝时期,赵次公在《杜诗先后解》中将杜甫夔州所作五首诗强行合并,改题《九日五首》,该诗成为其第五首,就属于一次重大的学术误判。这一点,已为清朝学者石闾居士所指出。[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84页。]原来,九月九日是重阳节,自古有登高的习俗,杜甫此诗既然题目叫“登高”,自然可推断为作于九月九日的重阳节。于是不幸得很,一个致命的学术误判就这样造成了!
明末的高棅认同上述误解,在《唐诗品汇》中将《登高》题目妄改为《九日登高》,再一次误导了后人。[ 高棅:《唐诗品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725页。]
明末清初的张溍在《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中认同赵次公的误判,并且对钱谦益的做法甚是疑惑,特地标明一句:“钱本改此首题为《登高》,何故?首四句概言九日远景,确是夔州九日,那不动。‘登高’二字切九日。”[ 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齐鲁书社2014年版,第1127页。]由此看来,钱谦益看出《登高》于“九日”作,是解不通的。
稍晚的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认同“夔州作”的传统见解,却不赞同九月九日重阳节所作,因此未敢下此断语。[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虽有邓绍基主张“广德元年梓州作”的别见,也不占主流地位。也就是说,《登高》作于九月九日重阳节,地点是夔州,年份是大历二年,成为了主流学术观点。
进入现当代,学者们只顾拿香跟拜,这个学术错误就被一再复制,因循沿袭直至今天,简单枚举如下——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这诗约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流寓夔州时重九登高所作。诗中写江边秋景,意境雄浑开阔,惟感伤过甚,结尾处,情调不免低沉。”[ 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第142页。]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此诗为重阳节登高所作。”[ 周勋初主编:《唐诗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88页。]
顾青《唐诗三百首》:“此诗作于大历二年秋,杜甫在夔州之时,写客居异乡、重阳登高的观感。”[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大历二年秋在夔州作。登高:旧时风俗,重阳节有登高之事。”[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也有注明其创作年份,却未明确作于重阳节的,在学术界仅占偏席,简单枚举如下——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未断语写于何年何日,仅仅释首联曰:“二句从大处写秋景。”[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1页。]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这首诗大约作于唐代宗大历二年的秋天,当时杜甫在夔州。”[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类似的说法还有,以上二书是代表。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它们仅说描写了“秋景”且作于“秋天”,在时间界定上故意地模糊化,体现出治学态度不严谨,生怕往细里说会露出马脚来。
个别有识之士于是明确否定该说法,例如封野的《杜甫夔州诗疏论》就写道:“三、四句进一步强化深秋肃杀景象。”[ 封野:《杜甫夔州诗疏论》,东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管又清注解的《唐诗三百首》主张:“这首诗通过诗人登高的所见、所闻、所感,描绘了深秋的景象,抒发了诗人半生艰难的身世之感。”[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奇怪的是,萧涤非主编的《杜甫全集校注》,201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仍然注明“大历二年九月九日作”[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页。],隐去业已出现的学术争议,执拗于传统之旧见。这就很不应该了。在该书“前言”中,主编萧涤非先生写道:
“该书编撰宗旨,以严谨科学态度,力求集前代治杜成果之大成,吸收近人研究成果,精审慎取,参酌己见,撰成一部编录谨严,校勘审慎,注释详明,评论切当,附录完善,带有集校集注集评性质之《杜甫全集》新校注本。”[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1页。]
倘若对明显的学术分歧视而不见,弃而不录,何谈它的“集大成”呢?萧涤非先生于2007年去世,主编工作由他弟子接管。看起来,这与他弟子所持的学术观点有关,其观点是恪守通行之说。
笔者主张《登高》不可能作于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而是作于该年的深秋(或称暮秋、晚秋)。如上所述,秋天可以分为“初秋”、“仲秋”、“暮秋”,重阳节正是金秋送爽的时节,相当于公历10月初,适宜于郊游和采摘,故此有“重九登高”的习俗。它与诗中“风急”和“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并不吻合,杜甫《登高》怎么可能写于这天呢?
也许有人辩解说:夔州地处三峡地区,山地多风,故九月九日重阳节也会有“风急”的现象,呈现“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景致。笔者认为否,谬识哉!树木落叶乃是霜降时节的自然现象,怎么可能因为山风刮起就萧萧纷坠呢?
也许又有人辩解说:诗题《登高》,而九月九日重阳节别称“登高节”,它当然作于此日喽!笔者断然曰:此亦谬识哉!该错误在赵次公那儿就犯下了。如前所述,大历二年的九月九日重阳节,杜甫确实登高了,并写下《九日》等四首诗,该诗如下: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将《九日》与《登高》比照阅读会发现:前诗的“重阳独酌杯中酒”与后诗的“潦倒新停浊酒杯”是矛盾的,它们不可能作于同一日。偏偏赵次公审读时较为粗心,径自将它和四首诗归并一处,硬扣上《九日五首》的总标题,洵属大大地欠妥当。张溍所谓的“‘登高’二字切九日”,竟是瞒过后人的一大学术谬说!它既可以切九日,亦可以不切九日;杜甫既然独自登高,理当属于后一种情形。
比照杜甫作于夔州的组诗《秋兴八首·其三》的首联“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可证杜甫外出“登高”眺览不必非在重阳节这天,其实他是日日须走一趟的。
反过来试想一想:假若《登高》果真作于重阳节,那么情形又会怎样呢?首先,诗中所写的“独登台”不可能出现,而应作“众登台”才是:既然是登高的佳节,夔州老少一齐去登高览胜,节日的热闹气氛才出来了。其次,急风呼啸、落叶萧萧的秋日显然不适宜室外活动的,古人竟将一个萧瑟凄冷的秋日确定为重阳节,这岂不是太荒唐可笑?
总之,古人将《登高》定于重阳节所作,缺乏充足的学术证据,理解上严重地出现偏差;这个偏差极大地误导了后来的学者。笔者坚决主张:《登高》作于大历二年的深秋(或称暮秋、晚秋)。
二、“渚清沙白”作何解释?千年以来学者没读懂
杨万里在《诚斋诗话》里说:“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 《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935页。]既然杜甫号称“诗圣”,《登高》又号称“古今七言律第一”,那么,我们称它为一首“句句奇、字字奇”的千古奇诗,应当说得过去吧?
奇怪的是,笔者翻遍杜诗各个选本,翻遍《唐诗三百首》各家对《登高》的注释,注意到这么一个现象:关于“渚清沙白鸟飞回”的解释,几乎等于空白!兹列举代表性的几家注释如下——
(一)仇兆鳌《杜诗详注》:先引述王褒诗:“对岸流沙白。”次引述《楚辞》:“鸟飞还故乡。”然后释曰:“此联每句各包三景。”[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67页。]此话固然没有错,问题在于:“渚清”何意?“沙白”何意?杜甫为什么要写这两个意象?得不到解答。
(二)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此句无注,这能叫“详析”吗?
(三)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就此无注。
(四)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回,回旋。”[ 萧涤非:《杜甫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302页。]
(五)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就此仅注一句:“渚,水中的小块陆地。”[ 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文学研究室:《唐诗选注》,北京出版社1982年版,上册,第275页。]
(六)顾青编注《唐诗三百首》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小洲。回,回旋。”[ 顾青:《唐诗三百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46页。]
(七)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中的小洲。回,回旋。”[ 管又清:《唐诗三百首》(注解本),岳麓书社2015年版,第219页。]
(八)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就此注了两句:“渚,水上沙洲。在巫峡登高,故闻猿啸;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 邓魁英、聂石樵:《杜甫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36页。]
(九)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既称“注释详明,评论切当”,对于此句阐释理应最详尽,如下:
渚,水中小洲。回,回旋也。巫峡多猿,鸣声甚哀,所谓“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也。“风急”二字紧要,猿哀、鸟回、落木萧萧、长江滚滚,皆从此生出。汪灏曰:“风急天高,从大处写,从空际写,猿一物,从小处实处衬,七字中自为伸缩。”又曰:“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渚清沙白,大处写。鸟字,无论众鸟、独鸟,皆从小处衬。”仇注:“此联每句各包三景。又杜诗:‘露下天高秋水清,空山独夜旅魂惊。’句中亦含三折。元人诗云:‘落日乱鸦红树老,断云孤雁碧天长。’句法相似。其写深秋景色,最为工肖,但语近悲凉,不如杜句之雄壮高爽也。”[ 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5092-5093页。]
细审以上列出的九条注释,最有用的自是最末一条,其中汪灏的《树人堂读杜诗》解释“清”、“白”二字是:“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前人都未能解释明白,这是无疑的了——
理由一,王国维《人间词话》曰:“一切景语皆情语。”杜甫给出“渚清”、“沙白”、“鸟飞回”三个意象,究竟要抒发他的什么情感?要么是,前人没有想明白,因而缺少注释;要么是,他们自以为搞懂了,因而不需要加注释,但其实并非真明白。
理由二,杜甫自称“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既然《登高》是一首奇诗, “清”、“白”二字必定含有蕴奥;前人已有的解释都太稀松平常,因而极大地浅化了、矮化了我国的诗圣。
理由三,每个意象并非孤立的,而是彼此勾连,胡应麟称“一意贯穿,一气呵成”。所谓“一意”,指各行诗、各意象的情感脉络很顺畅,如同古人书法的“行气”,讲究“笔断意连”。若按前人已有的见解,首联与颔联之间的情感脉络就断掉了。
理由四,理解每个意象,必须围绕着、紧扣着“悲秋”主题来展开;脱离了它,甚至忘却了它,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前人给出的解释:“江上多洲,界画井然,曰清。沙,渚旁水底之沙,秋水无尘,沙更明澈”,“下临长江,故曰沙洲白”等,均与“悲秋”主题无关,没有多大意义。
理由五,查慎行在《瀛奎侓髓汇评》中评《登高》:“七律八句皆属对,创自老杜。”“渚清”对“风急”,“沙白”对“天高”,若照前人的理解,则不成佳对矣!杜甫自称“老来渐于诗律细”,对于平仄、押韵、对仗,精细地琢磨过;偏偏千百年来学者太心粗,悟会得欠澄欠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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