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寄天堂的思念
姥姥已经离开我们十六年了,虽然流水似的光阴无情地冲刷着岁月的岩石,但往昔的回忆却铺满了思念的青苔。我只想把对她老人家的追思寄于遥远的天堂,让思念的帆影在梦海里寻觅到欣慰的彼岸。
姥姥生于一九○四年的四月十一日,正是晚清时期。旧中国对女孩子的降临是不太重视的,连名字都不愿意赐给。姥姥没有名字,姥姥娘家姓王,二十几岁时,许配给腾鳌镇将军屯王氏家族的一介书生,就是我的姥爷王允贵。为此,姥姥才有了一个名:“王王氏”。姥姥比姥爷大三岁,正迎合了“女大三,抱金砖”的祖训。
民国初期,姥姥的娘家十分富裕,是海城金甲台地区赫赫有名的大户人家。有广袤良田,有深宅大院,青砖大瓦房,前出廊檐后出梢,大门楼前一对石狮子雄立在两侧,十分气派。娘家全年雇佣长工。姥姥经常向我们念叨:“早年,咱家是青砖大瓦房,狮子把大门”。
相比之下,姥爷家里却是小财主了。我的太姥爷是比较保守的地主,省吃俭用,口挪肚攒地积累家业。为培养姥爷上大学,太姥爷不得不变卖地,供姥爷读完东北大学。这期间,姥爷与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是同窗学友,经济上受到少帅的鼎力相助。因此在姥爷晚年时,曾盼望张学良归来,见上一面,但却没能如愿,遗憾地走了。好在2000年、2001年,我的两个弟弟,张策,张轶先后两次去夏威夷,见到张学良老人,了去了外祖父的晚年遗愿。
姥姥与姥爷结婚时,姥爷正读大学。那时,村子里出了一个大学生是一件十分荣耀希奇的事。几十年中,只要人们一进村,打听姥爷的名不知道,但打听大学生,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姥姥许配给姥爷只沾了嫁给大学生的好名声,可生活中却给了她带来许多艰辛。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暴发,正读书的姥爷不得不离开沈阳去北平。他在寄给家书中泣诉:“九一八的一声炮响,使我不得不离开东北,离开家乡,离开思念的亲人,国难当头,何以为家……”然而,姥爷与家人的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
正如《松花江上》那首歌中唱到的,“‘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是啊,姥姥也开始了艰难的生活。姥爷离开家乡时,我的姨只有三岁,姥姥怀着我的母亲才几个月。在当时,姥姥是上有公公婆婆需要赡养,下有两个孩子需要抚育,生活的担子重重地压在她的单薄肩上。面对衰老的公婆,幼小的孩子,还有那一去不归的丈夫,姥姥把最好的时光也都献给了家庭。岁月磨砺出她的刚毅性格,姥姥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有的是面对现实,是乐观,是与命运抗争。
村子里有个远房亲戚,是个屠户,曾揶揄地对姥姥说:“二妹子,你别看你兄弟行当不好,可老婆孩子屈不着。你家的大学生名声好,可要指望他呀,老婆孩子早就挂树卡巴上了,哈哈…….”
是啊,姥爷离开家乡毕业后,没有给家寄过钱,而家中的来源只能靠太姥爷经营田产维持生活。在这样磨难的日子里,姥姥缓解精神压力的方法就是吸烟,用缕缕烟雾来驱散她心中的愁云。
姥姥把全部心血倾注于抚养两个女儿的身上。她老人家没有文化,却培养出有文化的孩子。我的姨和我的母亲上学读书时,非常刻苦,每天早起背诵课文,姥姥说她“念囔十咒”。母亲学习认真,要是背不出文章,急得自己拍大腿,姥姥笑骂她“驴皮气”。由于姊妹俩学习用功,在学校排榜总是名列前茅,这也为她们走上社会,参加工作奠定文化基础。母亲小的时候也爱玩,冬天在湖冰面上滑哧溜,直到天黑。姥姥气得喊“还不回家,星星都出来了……”
姥姥为人处事大方,善良,喜欢帮助别人。乡邻之间有事都愿意找她,她也从不计较得失。姥姥经常将自己的吃的,用的送给乡邻困难的人家,特别是一些小孩子到她家里,她都送给他们好吃的。姥姥与家人相处得融和,特别是对婆媳之间,姑嫂之间能够做到和谐包容。家里的小姑子性格孤僻,爱生闷气,时常跟姥姥吊“小脸子”,给个“后脊背”,但姥姥与她总是和睦相处,事事都让着她,照顾着她。姥姥在生活中,能做到:容得天下难容之事,开启天下难开之锁。吃亏是她的“天性”,助人是她的“天职”。姥姥在邻居亲属之间,留下了慈善、谦和的美名。
姥姥性格刚直,语言犀利。而且非常形象,早年,家中秋收时,雇人干活,姥姥和姑姥到场院里,看到打完的豆箕上,还挂有许多豆角,就对做活的人数落几句。可这人没好气地讥讽姥姥说:“女人见事少,肠子短……”。姥姥一听生气地反击道:“够不够三丈六,得算一付好下水……”那人听了一声没吭,怏怏离去。
“伪满”时期,日本侵占了东北,也占领了将军屯。小鬼子抢走了姥姥家的马匹,这使得太姥爷非常心痛,但又十分无奈。亡国的民族是悲惨的民族,受人欺视的民族,家乡更是饱受日本鬼子的蹂躏,抢略。
熬过十四年的“伪满州国”统治,终于迎来了光复,日本投降。家人盼着姥爷回来,特别是太姥姥想儿子心切。然而,姥爷并没有回到家乡,他在上海供职,担任税务局长。姥爷说过:他早年读大学时,曾见过张作霖,参加工作时,又见过蒋介石。那时,在旧上海,他西服革履地出入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却忘记了“九一八”,忘记家乡,忘记亲人。太姥姥盼儿心如煎,思儿泪空流,姥姥又何常不是期盼姥爷早日归来。一双女儿都已长大了,却没有见到父亲的面。
时光转到1949年,新政权诞生。太姥爷家被划成地主,家产被分,没有了地,连房子也分了。在这种形势下,当时有人要给姨和我的母亲提亲,但姥姥坚决不同意,给予回绝。后来,我的母亲考入鞍山卫校第一期,成为建国前参加工作的医务人员。现已是离休干部。我的姨母那时也参加工作,在鞍钢耐火厂,是统计工作干部。
建立新中国后,姥爷被分配在四川马尔康地区工作,生活艰苦,环境恶劣,他习惯大城市生活,忍受不了这里的偏僻落后环境,在1955年辞职,踏上回家乡的路。
熬过了二十三年的艰难岁月,经过了二十三年的漫长等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姥爷终于回到了久违的故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姥爷一踏进家门,面对的是太姥姥早已过逝,太姥爷眼睛失明。当他询问自己的母亲时,姑姥姥生气地嗔怪:“你还想见妈,咱妈早就没了……”
姥姥终于见到一别二十三年的姥爷,然而相对无言,相见无泪,恨爱交织。此时,他们都以过了“天命”之年。
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美好的岁月已逝去了,春去秋来的命运只能向苍天诉说“不平”;
人生有几个二十三年,韶华的时光已流失了,花开花落的命运只能向大地缤纷飘零。
姥爷回家时,我的姨和我的母亲都已成家立业。母亲已有了我们兄弟俩。
那一年,姥爷是退职回家的,没有劳保收入,姥爷又不能干活,生活来源只能靠我的姨和我的母亲拮据。太姥爷已是七十多岁,姥爷五十多岁,这样,姥姥又开始挑起照料他们的生活担子。
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到姥姥家都非常高兴,母亲带我从鞍山乘公共汽车到腾鳌镇,再走八里路到将军屯,因为那时没有公路,不通汽车。这八里路走起来很慢,但我的心情特别喜悦,那是要见到可亲可敬的姥姥了。
姥姥见到外孙子脸上立刻舒展笑容,她边笑边说:“今天一早喜鹊站在树枝上叫个不停,原来是亮子要来了……”
姥姥只有见到外孙子时,是最开心的时候,她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东西都拿出来给我。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吃的限量,穿的限量,我们弟兄三个,五口之家,吃菜要分吃。但是到姥姥家,可以随便吃鱼吃肉。姥姥看着我大口吃东西,脸上挂着笑容,还不停地为我碗里夹菜。每次她都不上桌吃饭,总是等我们吃完了才上桌吃。邻里的吕老太太与姥姥年纪相仿,也过来看我们,她依着门坎,嘴里含着烟袋,问这问那,爱说爱笑。
我的童年最盼着放暑假,一放假就可以到姥姥家玩上一段时间。姥姥家的邻居有个和我年龄一般大的孩子,叫小奎子,我同他在村子里玩耍。他告诉我,这儿的小学校就是原来姥姥家的老宅,断墙残壁,青砖瓦房已经破旧,为有那暗淡阳光下照射着的颓墙,还映出岁月的伤痕。
我和小奎子十分要好,他带我到水塘捞鱼,到瓜地里摸香瓜,爬树上摘杏,到豆地里抓蝈蝈。有时,我和小奎子也打架,一次,我骑在他身上,还把他的衣服撕破过,小奎子哭着向我姥姥告状,姥姥就哄他,向他家人赔不是,给他缝衣服。
然而,姥姥因为我也有一件不开心的事。一次,姥姥到我家串们,住几天,平常姥姥不爱走亲串户,到我家次数很少。这天,我因上半天学,父母都上班,只有我和姥姥,这时外面响起换糖人的锣声,我拿起一块牙膏皮,嚷求姥姥,要用它换糖人。姥姥答应了我的要求后,我飞快地跑去,用牙膏皮换了一个小糖人。正高兴时,父亲回来了,见我手里拿着糖人,一问是用牙膏皮换的,十分生气,准备要打我。这时姥姥上前阻拦说:“是我答应的。”但父亲余怒未消,还是打了我两个手板。听着板声和我的叫声,姥姥十分恼火,这板子好像板板都打在姥姥的脸上。晚上,姥姥向我母亲斥责说:“打孩子没有这样打的,打得我蹦心,你家我再也不来了……”
姥姥第二天就回了乡下。她是因为没保护住外孙子而感到失职,从此,有十多年没来我家。只有姨母从洛阳回来,她才到过我家。姥姥倔劲真大,更是要脸面的人,十多年还记得这件事。从那时起,姥姥也更偏爱我了。
以后,我走上了工作岗位,去姥姥家的次数少了,但每次看望她老人家时,姥姥还是为我做好吃的,用大碗盛菜,往我碗里夹菜,这每碗菜饭都是盛满浓浓的一份深情,好像似在补偿我童年的那桩憾事。
姥姥年岁已高,不得不住在我家,八旬老人已不能自理,蹒跚走路,目光呆滞,每天都由母亲照顾她。姥姥晚年糊涂了,吃饭了也说没吃,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还说:“这个老太太还没吃饭呢。”大家听了都笑了。
一次,母亲和父亲去沈阳,我去照顾姥姥,喂她吃饭,扶她上厕所。我的爱人广芝还给姥姥梳头洗脚。每当这时,姥姥都心理十分惬意,用亲切的眼光看着我们。我也感到这是对姥姥爱我的回报。我已略感到与她老人家在一起的时光不多了。
1992年9月14日,我正在工作岗位,母亲给我打来电话,告知一件不幸的消息,姥姥病逝了,噩耗袭来,我心一沉,如坠入无底深渊。尽管我已有了思想准备,但还是痛心疾首,难以接受事实。当我匆匆赶回,看到母亲含泪在姥姥的灵前烧纸,录音机里传出“十颂母隆恩”的赞歌。我的心都碎了。母亲曾对我说过:她只有母爱,缺少父爱……
姥姥安详地走了,她度过了八十九个春秋,她一生的苦与乐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诉的,只有后人在心里深深记得;
姥姥悄然地走了,这位耄耋老人,一生遭遇坎坷,但性格刚烈,不向困难低头,只有日月辉映出她的高德;
姥姥在睡梦中走了,她为人善良、热情,挂念她的亲人,也善待她周围的人,只有江河能流传她的美德。
姥姥从不远行,这一走却远在天堂。她老人家从人生的平凡中走来,又到人生平凡的终点结束,她在亲人眼里是高大的,是慈祥的,是可敬的老人。是啊,折千山树枝作笔,难书我对姥姥的思情,蘸辽河之水为墨,难尽我对姥姥的思念。为此,献上这篇祭文,告慰在天堂里的姥姥,遥祝她老人家安福。
2007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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