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徐
有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认为我没有情感需求,因为给人冷冰冰的感觉。为此,他建议把我放非洲去。除了冷,他还认为我作……
懂得的人不用解释,不懂的人无需解释。于是告诉他,把我扔向太阳,太阳也会熄灭。同时,我是宇宙第一作。
没有情感需求?这不仅是对我个体天大的误读,更是对整个人性天真的曲解。但凡是个人,都会有此需求吧。正因为生生不息的情感需求的妄念,才衍生出人类、万物、梦幻颠倒的婆娑世界吧。
“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唇涡,胸埠,股壑/平原远山,路和路/都覆盖着我的情欲/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
第一次读到木心这首《我纷纷的情欲》,是在冬天深夜的被窝。窗外没有雪,却在文字里嗅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落在莫干山的深夜,落在一个人的寂静世界的四野八荒。
当一个人的情欲像雪一样纷纷,像雪一样干净,像雪一样静默,而他至始至终只是一个人,身心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是否用情欲点着心火,以雪为柴,在清冽中冷冷清清又风风火火地静静燃烧?
木心一生未婚,作为诗文画兼通,又长有一张希腊脸的艺术家,关于男女情感的故事或者传闻,在他丰富的人生履历中,竟然找不到一星半点。
其实也没有留白到风烟俱净的程度。在厚厚两册《文学回忆录》中,我曾读到他对自己当年情事的回忆,寥寥数笔,看起来还是一笔带过。
年少时,他交过一个笔友,两人书信往来,聊文学,聊圣经。林林总总,聊了五年。
五年后,两人见面了。用现在网络流行语说就是见光死。对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自己这样形容:“我们勉强地吃饭,勉强地散步,到了晚上,天上勉强地挂起月亮。”
不知道是他看不上人家,还是人家瞧不上他,又或者彼此对对方没感觉?后来两人有没有继续通信讨论文学与宗教,我忘了,也可能是木心没写。大概从此终止了吧,因为幻想破灭。
红尘流离一生,世界上那么多人,奈何就是遇不到渴慕的那一片温柔。还好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于是,他写,他画,他编曲,他把纷纷的情欲全都付之于文学艺术。
他自喻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纷飞的大雪,飘于纸上,洇化成独具韵味的诗歌、散文、小说、画作,还有生前羞于拿出来示人的曲谱。
情欲,可以是一个人的创作源泉。有纷纷的情欲,才有丰富的作品。
我想,木心对自己的情欲一定具有良好的把控能力,任其纷纷飘落,观其覆盖四野,却不放任它们成为狂奔乱突的野马。所以,才有大家读到的木心的诗歌,以及诗歌的木心。
情欲有时也很恼人。
就像《月亮与六便士》中的史特利克兰,人到中年,他忽然觉醒,不能再配合身边的各色人等,假模假样地做着生活傀儡。于是他离家出走,一意孤行,一去不返。
他的目标坚定而明确,画画,画画!画画!!他余生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画画。他要借助艺术的方式,追求真理和自由。除此之外,通通应该放弃,通通滚蛋,包括工作、家庭、繁琐的婚姻生活,也包括可能的爱情。
作为男人,他不需要爱情,他认为渴望爱情是人性的一种弱点。即便持有这样的思想,情欲照样不请自来,使他无法专注于创作。
为了消灭一霎温暖过后恼火的情欲,他干了违背道德的事----
勾引自己救命恩人的妻子。之所以选择她,不是因为她长得多么性感,也不是他真的喜欢她,只是近水楼台罢了。
一旦纵情泄欲,他立马把这个“被利用”的傻女人抛弃。这成为导致她自杀的直接原因。
“一旦我的情欲得到了满足,我就要做别的事了。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所以我恨它,它囚禁了我的精神。情欲是正常而健康的,而爱情是一种病。”
从道德角度出发,史特利克兰德的这番说辞,包括他整个的做法,实在无耻又混蛋。如何能够平心地看待,能够读懂人性,就容易看清世间各种“坏”人“错”事,也能理解史特利克兰德这样的操蛋行径。他的无耻,是出于人性的弱点,而他对自我的剖析,却接近冷峻的理性,乃至神性。
作为女人,我未能免俗地喜欢情欲,迷恋情欲,甚至沉沦于情欲,这似乎是作为女人与生俱来又难以割舍的本能。倘若从女性角色跳出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看待这两个字,它常常让人无可奈何,让人欲戒不能,让人又爱又恨。
相比斥责史特利克兰德的无德,我更愿意欣赏他的真实和绝情。谁若看到他的天才,欣赏他的才华,无条件支持他的追求,并且心甘情愿当他宣泄情欲的对象,以便让他更好地投入艺术创作,才是真的爱他,也是热爱艺术。
对人性、情欲,女人往往缺乏清醒的认知。爱爱爱,爱来爱去,爱的幻想,与患得患失,仿佛可以是女人难以走出的庐山。
某一年夏天,偶然在杂志上读到索尔仁尼琴的一句话,文章中说他一个人是在林子里喊出这样一句话:
“我要性爱!”
读之,心中一凛,暗暗的心惊肉跳——这个人,怎么好意思啊?真是敢!
在跟“性爱”一词还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的年岁里,我有点替他感到害臊,因为彼时我把“性爱”理解为“性爱”而已。虽然很浅薄,但也意识到了呐喊者的寂寞。
后来很多年,这句简单粗暴的话几次三番从思想意识中跳出,我想试图理解它。也就是借助这句直指人心的话语读懂自己,读懂人心。
童年,缺失、匮乏、性格、渴求、欲望、追求、宿命,这些生命组成部分互相影响,彼此关联,牵一发而动全身,表面看不出明确直接的因果关系,内里存在着四海三江融会贯通的蝴蝶效应。
周国平先生认为,人的情感总量是有限,因此要节省着用,不要把情感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
年轻的时候不曾读到这句话,就算读过,我恐怕也不会引以为鉴,依然会无所顾忌,无所衡量,无所畏惧地付出情感,付出痴情,付出深情,甚至…
这般无知,让我吃了苦头,栽了跟头,也明白了由爱生恨的缘由(现在看来,只要有恨,就算不得爱)。再回首,情难枕,有时也会为自己曾经旺盛的热情感到无谓,那些痴痴念念的柳绿桃红,昏昏热热的烈火烹油,自作多情是巫山沧海,太可笑,太没必要!然而,那就是那个人生阶段的自己。那就是,本来如是。用文化的话说就是——无知少女。
如今,少女不再,无知依旧。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忘性,貌似与发量与日递减少的程度成反比。有一度,也自我怀疑情感需求大大降低,这看起来很好,因为认为情感需求总是甜蜜的陷阱,用一点点甜的诱饵,将人一步步哄进难以逃脱的苦海。
终于再一次回想起索尔仁尼琴的那句话。当我试着读他,其实是在读自己。当我们阅读心仪的文字,面对的是己心。那个时候,至少在那个时候,他是困缚在无人的万丈深渊吧?
要的绝非肉体的交媾,而是灵魂的抚慰,深刻的理解,天衣无缝的懂得。
人,生来便是多维度全方位相成又相反的矛盾体。一旦有“我”,便有了无尽的矛盾与沉重。唯有忘我,才能轻盈。性爱,是忘我的不究竟的途径。
大多数人的心,是云,与石头,与泥沙的混合体。柔软如云,冷硬似石。
与其说爱的代价,毋宁说伤的代价、成长的代价、“成熟”的代价。这代价就是,渐渐失去对情感需求的热忱与天真,取而代之的是防备、疑虑、乏味的冷静。
“一生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固然不失为一种简静自守的生活方式,若能呼朋引伴,策马奔腾,与有缘人做快乐事,同样是真切的人生体验。
即便后来读到周国平先生那句警言,我依然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感悟——情感不是限量的东西,生命本身就是它的源头活水。当你将之视为限量而去节制,它随时会截流而滞。
即便真的有限,也不会刻意节省。即便多情总被无情恼,也可以无怨——在清醒的基础上。
寂寞沙洲冷,千江有水千江月,当我遥望月亮的那一刻,你在做什么?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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