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3月25日上午,一个诗人从中国政法大学北京学院路校址出发,前往山海关。在山海关住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中午,他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缓缓行走。没有人知道他要干什么,直到一辆列车开过……
今天,中国文学界没有人不知道这个诗人的名字——海子。作为这个时代最具有才华的诗人之一,海子在短短的二十五年生命历程中,严格地说是在1984至1989不到五年的时间里,创作了以诗歌为主的大量文学作品。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子的成就一再被张扬、被确认,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西川语)。
海子之死则是一曲唱给田园与淳朴精神的挽歌,经过短时间的“麦地诗潮”后,中国现代诗歌道路开始分岔,一条朝向“暧昧”的“知识分子写作”,另一条通往世俗生活的“民间立场”,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两条道路都抛弃了海子孤独的歌唱和对乡土的缅怀。
《活着的凄苦与离世后的辉煌》
文 | 刘春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麦地
神秘的质问者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答复》
十余年来,海子的死成就了一个又一个诗人,有的成就了诗歌,有的成就了名声,有的仅仅成就了肤浅的虚荣。许多人以海子的朋友自居,另一些人则犯了逆反心理,以贬损海子为乐事,纷纷纭纭,真真假假,诗坛和市场一样,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值得过于意外。
然而悲哀的是,许多自诩“海子朋友”的人正在以他们的行为印证德国物理学家利希滕伯格的话:“好人一旦死了,这个人便戴起他的帽,那个人便佩起他的剑,另一个便剪像他那样的头发,第四个模仿他走路。但是,尽管好人诚实,却再也没有人要那东西。”是的,在这个利益至上的时代,“诚实”已经沦为“傻帽”的代名词。当海子“两手空空”地离去,那些在海子生前几乎从不往来或者交情一般的“朋友”却从未“一无所有”“两手空空”。
海子曾经有过一次荒唐而幽默的经历——有一次,他走进北京昌平的一家饭馆,对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回答道:“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后来,我在好几篇文章中读到这个海子“想以诗换酒喝却被嘲弄”的故事,所有的传达者都说得活灵活现,好像当时他就在现场。我粗略估算了一番,要是这些“在场者”真的在场,那么当时与海子一起在那个小酒馆喝酒的“朋友”可能不下于三大桌。
2002年底,我又亲耳听到了一次。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诗人很得意地告诉我:他是海子最亲密的哥们之一,自然,“以诗换酒事件”他也“亲身经历”了。谈论海子并没什么,但就是连傻子都看得出他们意不在海子,而在于向别人炫耀他的身份和资历。面对这样的人,我除了装作很惊讶地发出“哦”“哦”的赞叹声,再说不出其他话语。
作者:海子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1月
作为一个人,海子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很短,但他的作品,却延长了他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时间。去世二十多年来,无论外界对其诗歌质量的分歧如何巨大,他一直稳居新时期诗坛的热门话题榜首,他的事迹已经成为中国出版的所有《当代文学史》新版本不能绕过的一章。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夜色》
这首创作于1988年2月的《夜色》可以作为海子的世俗生活与精神世界的写照,海子有着贫穷的少年生活,他的家人一直在安徽农村过着极其困苦的生活。虽然海子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却极少有能够交心的朋友,灵魂一直孤独无依。海子有过多次恋爱,但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家境的贫寒,精神的孤独,让生存变得异常艰难。但海子又是幸福的,因为他有诗歌。无论诗人海子在世俗生活中多么窘迫,但回到诗歌中,他就是这块巨大空间的帝王。诗歌的光芒如同灿烂的太阳,沐浴着这个单纯而饱满的诗人,使他一再感受到缪斯温暖的灵光。
在很多读者心目中,“受难”的海子即使已经离去,却也是“幸福”的——海子已经成为他们的“王”和“太阳”。
王家新曾对《南方都市报》记者举了一个很生动的事例:“有一次,我参加北大的诗歌朗诵会。会上,一个学生上台朗诵海子那首诗《祖国,或以梦为马》,他一朗诵台下几百个学生都背诵起来,诵声如雷。我旁边一个国外的汉学家很惊讶,他赶紧拿录音机录下来。这样的局面让人说不出什么滋味。诗歌是个人灵魂讲话的东西,应该是一个人静静地面对诗歌。像这么几百人齐声朗诵诗歌,已经让人感到恐怖了。”的确,每一年,全国各地都会有大量诗人和读者用自己的方式怀念这个早逝的诗人。远的不说,单说最近,在2009年3月26日——海子去世二十周年纪念日,海子生前好友西川和海子的读者前往诗人故乡安徽省安庆市扫墓,北京大学举行以海子为主题的诗歌节,上海诗人和读者在909咖啡馆朗诵海子诗歌,海子故乡的安庆师院等当地机构也在近期举行海子的相关纪念活动,安徽怀宁县政府甚至要把海子发展为一种文化产业……在当代中国,能够享有如此殊荣的诗人,非常少见,它甚至让人想到了神话。好在西川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预言过了,在那篇名为“怀念”的文章中,开头就是:“诗人海子的死将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
中国文库:海子的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月
除了作品进入教材,在读者中广为流传之外,二十年来,十余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的诗集,如《土地》《海子诗全编》《海子的诗》《海子、骆一禾诗集》《海子作品集》等。还有多部海子传记和诗歌赏析著作。海子逝世二十周年时,湖南文艺出版社重新出版了海子的第一本诗集《小站》(荣光启编),作家出版社出版了《海子诗全集》(西川编)。
海子去世后,留下了大量诗稿。海子生前的两个好友骆一禾和西川就整理海子遗作问题进行了分工。1989年5月,骆一禾因病去世,整理海子作品的任务全部落到西川一人身上。从西川的表现看,他没有辜负自己与骆一禾的“契约”。这些年来,他为推出海子的作品呕心沥血,撰写了诸多相关文章,参加了大量相关活动,从1995年开始,西川相继编选了《海子的诗》《海子诗全编》《海子诗全集》等书,使海子的诗歌日益深入人心。
蓝星诗库:海子的诗(金版)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4月
海子 著;西川 编选
在众多海子诗歌选集中,我一直认为199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诗》是迄今为止海子作品的各种选集中较为得当的一本,尽管这本书也有一些文字上的差错。其“得当”首先表现在诗作的编排上,它从海子较为正式的诗作《亚洲铜》开始,按时间顺序依次排列到其最后一首作品《春天,十个海子》,让读者看到海子诗歌的艺术走向和思维脉络;其次,以往的海子作品集编者都没考虑到海子的许多作品均有诗意重复的弊病,只知道一股脑地收入书里。贪大求全的结果是全书重复而臃肿,阅读好诗如同沙里淘金,且错漏难以避免,1997年出版的《海子诗全编》即是一例,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本书的发行量远不如《海子的诗》。事实上,除了少数对海子热爱得近乎疯狂的诗歌爱好者和专门的诗歌研究者,又有几个读者对全集感兴趣?《海子的诗》在这一方面的梳理令人赏心悦目,入选的作品都较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某些编选者没有考虑到(或考虑到了却无能为力)海子的某些作品常常因为词句的混乱而削弱了整首诗的美感,在这本诗集中,西川凭着自己渊博的学识和高超的诗艺给这些有微瑕的作品进行了调整,使全诗更自然,更富有韵味。
《海子的诗》出版过程有些曲折。据西川说,1995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担任编辑的诗人清平和王晓与西川联系,希望出版一本海子诗集。西川从他当时正在编辑的《海子诗全编》中挑选了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交给了出版社。然而,这本书在征订时,征订数只有五本,这一结果令出版社极为担忧。但西川最终说服了出版方,使这本书得以开印。
而在《海子的诗》的“后记”中,关于此事的说法稍有出入:“1991年秋天,我们找到西川先生,请他编一部海子的短诗集。在这之前,已有几家出版社向西川先生约稿。同行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我们很快和西川先生达成了共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部比较完备的海子短诗选集更为适宜。1992年春天我们开始发稿,原拟1993年春天出版见书,但就在即将付印时,由于工作的安排和人员变动被迫停了下来……”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指向了同一个问题:盛名如海子,在当今社会,要出版一本诗集都饱经波折。诗歌在出版商眼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1997年出版的《海子诗全编》也如此,一家出版社连纸型都打出来了,又担心亏本,最终半途而废,后来,《海子诗全编》辗转到上海三联书店才得以出版。
海子诗全集
作家出版社2009年
甚至2009年出版的《海子诗全集》也颇受波折。据安徽某出版社的一个朋友透露,早在2007年,他就与西川联系,希望出版《海子诗全集》,并于2008年3月26日海子去世十九周年的当天在北京与西川见面,双方就出版《海子诗全集》事宜进行了详细的沟通。孰料万事俱备之际,出版社领导竟然出尔反尔,在审核时将原本答应的选题否决掉。朋友十分伤心且愤怒,用他的话说,是“差一点和领导动手了”。后来,该领导调离原单位,但《海子诗全集》已经通过作家出版社的选题了。直到今天,谈起此事,朋友仍引为毕生憾事。
平心而论,出版社的担忧在情理之中,尽管海子的作品广受青年人喜爱,但毕竟已离开人世多年,而这些年来人们乐于经商挣钱羞于言诗,谁能指望那些一门心思放在腰包上的人们大发善心,掏钱买死人的诗集?事情的结果出乎意料,《海子的诗》出版后,“第一次印刷三千册未及进入书店就被抢购一空”(西渡:《以梦为马的诗人》)。在加印后虽算不上热销,却成为常销书,至今已多次再版,累计印行了二十万册。甚至砖头般厚重的《海子诗全编》也卖出了上万册。原以为必赔结果却还有不小的赚头,这份意外让有关人士久久回不过神来。
其实,只要我们回顾一下近年来国人的生活及纯文学状况,就可知道《海子的诗》的受欢迎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们腰包渐鼓,精神领域却闹饥荒,他们开始意识到文化品位的重要,开始寻找真正能浸润灵魂的佳作,但正因为商业的冲击,严肃作家们要么一窝蜂地改写通俗小说、纪实文学,要么就退缩到书斋里埋头创作脱离现实、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这时候,海子那空灵明快、意境高远、充满乡村气息的诗歌引起了他们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热爱海子诗歌者极多,他们对这个早逝的诗才心怀敬意,而对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轻的一群也不会放过了解这位传奇诗人的机会。
还有一点不容忽视的事实是:《海子的诗》的编选者西川是公认的优秀诗人,以严谨朴实著称,他编的书,爱诗者自然也放心。几个因素结合起来,《海子的诗》一再加印也就不足为奇了。
海子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4月
海子离去二十多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里,尽管诗坛风起云涌,各种“流派”和“主义”争奇斗艳,尽管商海的潮流时时冲撞着诗人们颠沛的灵魂,尽管批评之声从未断绝,但海子纯粹的歌声一直没有被淹没,甚至更为清晰。我想,人们怀念海子,也许不仅仅是出于对其作品的喜爱,更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呼吁一种简单而纯粹的诗心。
六十多年前,臧克家老人写下了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首诗,也完全适用于海子——这个大地之子。
(本文选自刘春《一个人的诗歌史》,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国新时期诗歌地图
揭秘揭秘海子自杀、顾城杀妻等当代诗坛诸多事件
一部中国新时期诗歌的《人·岁月·生活》
《一个人的诗歌史》通过对顾城、海子、于坚、王家新、欧阳江河、柏桦、西川、韩东、张枣、黄灿然等10位诗人生活与创作历程的描述和对大量新诗名篇的解读,展开了一幅自20世纪70年代至今中国新诗潮的壮观图景。书中涉及大量文学界著名人士和重要文坛事件,揭秘了一批当代诗坛纷纭议论的悬而未决的问题,堪称一部中国新时期诗歌的《人·岁月·生活》。是了解和研究中国新时期诗歌状况的绝佳读本。
作者刘春,1974年10月生于广西荔浦。著有诗集《忧伤的月亮》《幸福像花儿开放》《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刘春卷》,文化随笔集《文坛边》《让时间说话》《或明或暗的关系》,评论专著《朦胧诗以后》《一个人的诗歌史》等。主编有《70后诗歌档案》《我最喜欢的诗歌》《落在纸上的雪》等选本。在《花城》《星星》《名作欣赏》等开过诗歌批评与研究专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第九届代表大会代表。现居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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