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海听潮
——仓央嘉措情歌欣赏
序曲
友人从西藏回来,午餐的时候,从包里取出一个纸袋:我替你带回两本书。我笑了:仓央嘉措,是了,是仓央嘉措。
友人也笑了:我从玛吉阿米买的呢。
玛吉阿米在藏语中的意思是“未嫁少女”,友人所说的玛吉阿米,是拉萨八角街的一幢黄色小楼,那是背包客们的一处圣地,在浓浓的咖啡香里,品读着印于餐巾纸上的达赖六世情歌。而这座小楼,据说便是微服出行的达赖六世与情人幽会之所。
入夜,翻开这浸着浓浓的咖啡香的诗集,窗外,秋雨缠绵,心头,如月出东山,素光皎皎,空里流霜,一片澄澈。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了白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容颜,浮现在我的心上。
第一乐章 爱与不爱
在经典拉萨藏文木刻版《仓央嘉措情歌》(66首集)中,这是第一首,也是最为大家所熟悉的一首。仓央嘉措,生于康熙二十二年,十五岁时剃度入布达拉宫成为黄教领袖达赖六世。与其他转世灵童不同,由于历史的阴差阳错,仓央嘉措并非从小被迎请入宫,而是在天籁中长大的。五世达赖圆寂后,摄政王长达15年秘不发丧,只是在私下里秘密查访转世灵童。这一事件改变了仓央嘉措的人生轨迹,也揭开了他悲剧命运的序幕。
一个在东山顶上自由成长了15岁的青年,一夜之间由人成为神,一夜之间,他拥有了所有属于神的权力和尊崇,一夜之间,他失去了属于人的所有俗世的幸福。也正是在这一夜,月亮亘古不变的从东山顶上升起,爱情降临了,如宿命。
我常常震慑于这首小诗的魔力,它让我想起《诗经·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同样的月亮,同样的不寐,但《诗经》中的月亮是妩媚的,是搔人的。而仓央情歌里的月亮,却有着一种浩大和温暖,以及随着这温暖而来的执著的忧伤。那是东山顶上的月亮,那是广漠高原的月亮,那月色,皎洁而无可逃避,如梵,如禅。
那一夜,独对明月,这年轻的神想到了生命。《情歌》的第二首:
去年种下的幼苗,今岁已成禾束。
青年老后的体躯,比南方的弓还要弯。
这一首,历来为大家所忽视,因为它似乎并不那么“情诗”。但我想强调这首诗在整本《情歌》中的地位,正是在这首诗里,青年达赖否定了神性,投向了自由的性灵和人间情怀。他终究不是神,他开始思索生命,而对生命的负责的思考无不指向爱情的,爱情,是生命至上的欢愉,是生命的强音和礼赞。
爱情,真的那么重要么?爱情,是一种追求,还是一种娱乐呢?《情歌》的第三首和第四首,这少年的神,这神的少年,执著的思索着:
(《情歌》第三首)
心中爱慕的人儿,若能够百年偕老,
不亚于从大海里面,采来了奇珍异宝。
(《情歌》第四首)
邂逅相逢的娇娘,浑身散发着芳香,
恰似白色的松石,拾起来又抛到路旁。
今天,我们重读着这少年的心路,如果说第二首是对“神”和“人”的思索,第三首和第四首,是对爱的“恒久”和“短暂”的思索。尽管在《情歌》中,仓央时而把自己戏称为“浪子宕桑汪波”,但我们不能不说,这神性的少年,对爱的思索,是认真的。仓央写作这些情歌的时候,不到二十岁,也许,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吧,神王比常人更多的体验到怨憎会、爱别离的人生苦难和求不得、恨不能的无奈,也正因如此,愈发凸现了人间情爱的美好珍贵。
To be or not to be,爱还是不爱,对爱的意义的追寻,这样的问题,萦绕在《情歌》的第一部分,少年也便在这样的追寻里一步步的深陷爱河,直到《情歌》的第13,第14,诗人似乎才找到心的归路。
(第13首)
用手写下的黑字,已经被雨水浸掉。
心中没写出的情意,怎么擦也不会擦掉。
(第14首)
印在纸上的图章,不会倾吐衷肠。
请将信义的印儿,嵌在各人的心上。
少年对爱的意义的思索,似乎并没有确切的答案,爱,本就不是思索,爱是实践、是沉浸、是席卷。300年后,一位黎巴嫩诗人纪伯伦说:“当爱向你们召唤的时候,跟随着他,虽然他的路程艰险而陡峻;当他的翅翼围卷你们的时候,屈服于他,虽然那藏在羽翮中间的剑刃也许会伤毁你们;当他对你们说话的时候,信从他,虽然他的声音会把你们的梦魂击碎,如同北风吹荒了林园。”爱是梵,爱是禅,爱是中天的月色,当爱降临时,那是人无可逃避的宿命。
这神性的少年准备好迎接这宿命了,默然的,静静的,也就从这时起,粗犷冷寂的高原孕育出迷人的温婉细腻。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
——《仓央嘉措情歌·见与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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