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寓在灵魂深处的泰戈尔
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泰戈尔,我的少女时代会是怎样渡过的。
那本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叫《吉檀枷利》的泰戈尔的散文诗选,有整整十年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中学时它是我的早读课本,后来没有读了。但它一直搁在那里,陈旧而沧桑,有着发黄的纸页与断裂的书脊——只有里面的文字,还是能迅速点燃我的双眸。一打开它我就看到了我少女时代的焦虑、渴望,看到了我曾有过的寂寞与挣扎,看到逝去岁月的美与悲欢。我知道,并不是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遇上比他更优秀的作家和比这更优秀的作品,而是再也不会有另一部作品,让我倾注了更多的青春激情。一本书对你之所以重要,并不是因为它有多么伟大,而是你读它是不是在最恰当的时候。这本书就是在恰当的时候,帮助我理解了生活的一个侧面,陪我走过了一段难忘的岁月,让我建立了一种最为根本的信仰。它曾是我贫乏时代里最大的安慰与关怀。
诗人刘湛秋说:“泰戈尔为自己建立了一座文学的圣殿。他的为人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在这座文学圣殿里,我们不是膜拜上帝、真主与佛主,我们只是来寻找自己。”也许许多经过文学洗礼的人都是这样,在泰戈尔的诗里找到并成就了自己,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直留恋于纯真的泰戈尔和永远的泰戈尔。
我现在就泰戈尔的散文诗《吉檀枷利》和他的《再次集》里的一些散文叙事诗来谈两点对他的感性认识。
一、 美的信仰与爱的宗教
美与爱是泰戈尔作品里永恒的主题。他在《一个艺术家的宗教》一文中一再重申:我的宗教本质上是一个诗人的宗教。那么何谓诗人的宗教?他获诺贝尔奖的散文诗集《吉檀枷利》可以说就是这样一部渗透了诗人的宗教情感的作品。
“吉檀枷利”在印度孟加拉文和印地文中都是“献歌”的意思,历来这样的诗歌是用来献给神的,但是显然这并不是一部简单的宗教颂神诗。华宇清在他的《诗歌庭院里的鲜花——泰戈尔的散文诗》一文中说“《吉檀枷利》实际上是一部抒情哲理诗集,表达了诗人对祖国前途的关怀,对人生理想的探索和追求”,我以为这种概括其实还是笼统的,并不能确切地说出泰戈尔创作《吉檀枷利》的真正意图,他的任何一部诗集都可以用这一句话来评判,因为他的全部诗集毫无疑问都表达了一种爱国热情和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与探索。关键是《吉檀枷利》在泰戈尔的写作生涯中起了一种什么作用——除了给他带来了诺贝尔奖,这部作品还反映了他一种怎样的生存状态?它是在一种怎样的特殊需要下创作出来的?泰戈尔用这种献歌体究竟在表达什么?
一个纯粹的怀疑主义者肯定是不幸福的,在这个充满欲望与伤痕的世界里,绝大多数人都需要有一种类似于宗教的东西来给予补偿或安慰,泰戈尔也不例外。《吉檀枷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表达了他的一种信仰需求。泰戈尔在这篇文章里几乎是以迷狂似的语言和一个最虔诚的教徒似的心灵在呼吁着一个即将到来的拯救者。
也许没有谁能马上回答这个问题:谁是《吉檀枷利》中的那个“你”?谁是泰戈尔的信仰对象——主?上帝?万王之王?某一个神秘但却未知的情人?某一个遥远的爱者?
“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称你为我的一切。”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我的一切存在,一切所有,一切希望,和一切的爱,总是在深深的秘密中向你奔流。你的眼睛向我最后一盼,我的生命就永远是你的。”
这是一种类似于宗教一样的情感。里面的那个“你”,却不同于那个上帝或造物主,它不再是一个固定的宗教信仰对象。许多评论家从这部作品开始来分析泰戈尔的宗教观,有人说这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宗教观,也有人说这是一种泛神论,当然还有华宇清的说法,他认为泰戈尔信仰的是一种生命哲学,一种既不同于柏格森,又不同于歌德、济慈、和柯尔律治的生命观,就此他来分析泰戈尔生命哲学观,并认为这种观念与真正的科学的生命哲学观还存在很大的差距,还是矛盾百出……我想这些观点还是表明他们没有真正理解《吉檀枷利》,没有真正理解泰戈尔在他的《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中反复重申的东西。人们都设法在他身上去找寻一个哲学结论,忽略了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他只是一个自始至终在追求生命内在韵律的人——有韵律的生命形式,有韵律的艺术形式,或者说,追求用一种有韵律的艺术形式来表现自己有韵律和诗意的生命的完美表达。《一个艺术家的宗教观》一文写的都是这样一种韵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的意识从未对周围世界的事物感觉迟钝。云彩就是云彩,一朵花就是一朵花,这已足够了,因为它们是直接与我谈话的,因为我不会对它们无动于衷”,“我对宗教的一切感受来自观察而不是来自知识”——如果把“云彩”与“花”的宗教牵扯到生硬的宗教教义或哲学表达中,误解也就必然诞生。艺术家的宗教本来就与所谓的科学的生命哲学观是不同的,它强调自身的完满与和谐,也强调生命的律动。
我的论证并不是说泰戈尔就没有他矛盾的一面,只是要确认有一点他是从未矛盾过的,也就是对他这个艺术家的信仰:“一个艺术家应宣布他的信仰是永生不灭的‘是’——即:‘我相信有笼罩并渗透大地的理想,一个天堂的理想,它不是幻想的结果,而是万物寓于其中并在其中运动的终极真实’”。如果要说是什么在支撑他们这种信仰,那就是“爱”与“美”, 这个理想就是爱与美的理想。而读《吉檀枷利》时,洋溢在我们内心的就是那样一种纯真的爱与美的氛围。“诗人曾说,‘有爱足矣’;爱有它自己的解释,爱的欢乐只能用艺术的形式来表达,而艺术同样有它的终极。爱证明了在我们之外存在着某物,它是顽强地存在着的,从而刺激了我们的自身存在的感受。爱向四面八方揭示它对象的真实,虽然这些对象可能缺乏可贵的或有光辉的性质。”用美的形式来表现爱的欢乐这就是艺术家的终极欢乐。他们不需要凭借对一个已定的造物主的信仰来验证自己的存在。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神秘的显然不是泰戈尔的宗教观和信仰对象,他把这些揭示得够清楚了。能让人产生神秘感的只是:他在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把握这个世界。只有这种方式是神秘的,对于他这样一个有着极端敏锐的感受力的天才,他触摸事物的途径和我们大部分人肯定是不一样的,当他以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在说话时,我们这些感受力迟钝的人就自然会觉得神秘起来,因为我们大多数人不是这样来感受事物的。就像有人能在一朵花里窥见天国玄机,还有的人对着整个地球在发愁……神秘在于我们与天才的差距。
再回到前面说的那个“你”,也许我们就能找到答案了,那个你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正在读他的作品的人,任何一个充满爱的精灵;你就是自己,就是我们一直在寻找又一直被失落的自己;你就是永恒,你就是韵律,就是生命持续不断的河流……
二、理解——你的名字叫泰戈尔
我一直这样认为:没有谁会比泰戈尔更了解孩子和女人。他不只是关怀弱势群体,他还理解并热爱他们。同样,他还能理解一切生灵,理解空气与河流,理解季节的更替与时光的流淌……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说:真正的智慧不在于锐利与洞察,真正的智慧在于理解并且宽容。
他的《再次集》出版于1932年,那年他已经有71岁。但是读《再次集》我们还是感觉不到这已经是一个老人的叙述,我们看见的还是洋溢的青春与热情,看见的还是一颗熠熠发亮的童心。就算有偶尔的伤感像阳光投下的阴影一样投射在他心中,对于内心深藏着那样一个爱的海洋的人,也是充满诗意的。
泰戈尔一个最令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终生都有一颗童心。我们读过《新月集》里儿童的呓语,在《再次集》里我们又能读到比如《做错事的孩子》、《溺死的男孩》、《不同的童年》、《最后 》这些为孩子写下的不朽的诗篇。《溺死的男孩》写的是一个常人眼里的“坏孩子”的悲伤故事,用的是他一贯的娓娓道来的语气,却凝聚着无限的沉重。这个男孩自幼丧母,缺少人关爱,又丑又脏,不爱读书,把水蛇放进老师的抽屉,欺负小孩,甚至偷东西,总是做大人所认为的坏事;然而他却有很多的优点,他胆大,好奇,喜欢动物,极富同情心,而且要强:他的瘸腿狗偷东西吃被人打死后,他偷偷哭了两天,人前却不掉一滴泪……在泰戈尔看来,他的一切过错都是可以解释并被原谅的,只因为他还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孩子。当他的老师告诉泰戈尔说小学课本上的他的诗,这个小男孩儿不但一点也不喜欢,并把那几页撕掉,说是耗子咬的,他沮丧地说这是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时,泰戈尔甚至为他争辩起来了,把责任全推到自己身上,他说:“责任在我,假若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真正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这就是泰戈尔,一个当之无愧的世界诗人!
《不同的童年》里他追忆着自己的童年,感受时光与季节的变迁与穿梭,我们能看到他怀着那样深切的爱意望着那些孩子,用那样如诗如画一样的语调:娑罗树叶在絮语,棕榈树枝在鼓掌,翠竹在轻晃。七叶树和豆蔻树的花瓣纷纷飘落。家家户户那些和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在往风筝线上抹特制的胶水。他们的心事只有他们知道。
一个终生都能为孩子写作的人也必定是一个最真诚的人。诗人在别的地方说过,“圣者天生是个孩童,当他去世的时候,他把伟大的童年留给了世界”,泰戈尔就用这些诗歌向我们展现了他的伟大童年。
泰戈尔描写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在他的小说里,散文里,诗歌里。对他而言,女人是美与爱的集中体现,他笔下的女人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的一个美学取向。泰戈尔的散文诗基本上来说是比较富有女性气息的,这些诗如印度姑娘的舞蹈一样,自然、奔放、轻灵、飘洒而且亲切。当然对女人的深切理解也使他赢得了世界上几乎所有读过他的诗的女人的心。戈斯对此评价说:“泰戈尔对女性的殷勤以及感激是无限的,有时甚至达到令人窘迫的地步;他对女性的歌颂似乎是滔滔不绝的,然而,我们觉得他并非忠诚于某一个女性,而是忠诚于一个观念,也就是说他忠诚的是爱与美的观念,而不是实际的爱情。对于实际的爱情,泰戈尔并非很有经验……”我不否认很多歌颂都是基于对美与爱的忠诚,但我并不认为他对女性的这种歌颂是盲目的,难道对女性那种极为细致委婉的内心富人情味的描写会是出于一种一无所知的揣测?爱情不是来源于经验,而是来源于一颗善于感知的心灵,一个人可能不会有很多实际的爱情体验,可他对于爱情的理解不见得会比那种经验丰富的人知道得更少,何况是这个敏感而多情的天才泰戈尔。
他的《再次集》里的叙事散文诗如《普通的姑娘》、《废纸篓》中,他又一次充分体现了自己对女人的理解。《普通的姑娘》里写的是一个身处深闺内院的女子,她和一个男子相爱,但那个人又到英国留学了,在异国的土地里碰到了形形色色的诱惑,作为一个深闺女子,她不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能改变自己终身是个“债务人”的现状,是这场爱情战争里的失败者,就把希望寄托在小说家萨拉特先生,给他写了 ,希望自己能在他的小说里成为胜利者,她想象着自己也去留学,想象自己有征服世界的魔力,才华横溢,而且性情温柔,造物主的爱和印度的阳光和雨云都溶化在她的眼神里,功成名就之际,恰好让那位负心的男子尴尬地望着她……然而信写到这里,想象再也发展不下去了,梦幻也就从此破灭,展现出来的又是那样真实和残酷的现实。这篇文章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弱女子的白日梦,描写了一个深闺少女的渴望与生存现实的无奈。泰戈尔用他工笔画一样的手法细腻地刻画并展现了这个少女丰富而委婉的内心。
《废纸篓》的表现手法就更有特色了,整篇文章很少直接描写苏娜丽达的心理活动,而是通过一些动作和旁敲侧击的描述来展现她在得知自己心爱的人要和别的女人成亲的感受。也许正是这种有意的回避,让人感到了更深的震撼,像音乐一样,深入灵魂,给人留下了可以久久回味的悲哀。
泰戈尔对这些心理的描写是很成功的。而这正是因为他对这个世界的深刻的理解与宽容,也正是因为他把握了深藏于这个世界与宇宙之间的未曾显现的奥秘和人与自然间的永恒的旋律。所以这个艺术家能和一切生灵与事物进行对话,所以他是一个最纯粹的诗人与最真诚的爱者。
对于这样一个世界文学史上的丰碑,也许再多话都是多余的,他的伟大无须我来评说。我只不过是一个他一百年后的读者而已,对他曾投射到我的暗淡的青春岁月的光辉,我永远怀着深挚的感激。
这是两年前交给印度文学老师的一篇“论文”。一直很喜欢泰戈尔,后来看到余光中一篇文章,说很多文学青年都吊在泰戈尔的胡子上荡秋千!立刻羞愧难当,从此再也不再人前谈泰戈尔。
直到两年前写这篇论文才又把他翻出。希望能有和我一样喜欢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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