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初年
却说御史们离京后,皇上心神不定,不知道御史们回来时,会带来什么或忧或喜的消息。他微微叹息一声,头有些昏胀,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踅去谨身殿,那里还有一尺多高的奏章等着他来批阅。
新入宫的长随太监韩通送上茶水,皇上接了,喝了一口,伸欠一下,叹息道:“韩通啊,你可知道朕还不如一个寻常富家翁快活哩。”赵安道:“陛下日理万机,着实辛苦,万万不可伤了圣体。”皇上道:“有甚良法?这七八日来,朕夜以继日夜批复奏章,粗略算来,也有一千多封,所涉的事多少也有三两千余件,倘若每个封事以一千字算,朕多少也看了一百多万字了。唉,朕想放权,又怕六部的官擅权,坏了国法官风。因此呵,朕不想图个安逸,只得没日没夜地看。”韩通道:“陛下适才坐下来有一个多时辰了,不曾起身,奴婢请皇上出宫走走。”皇上笑问:“又有何乐子可耍?”韩通道:“陛下常说累了要换一个脑筋,不如与潘长下两局围棋?”皇上道:“好呵好呵。当年徐达进宫时,朕总会与他下两局,徐达没后,朕近年又忙,加上精力大不如前,好久不曾围棋了。你唤潘长来,朕与她玩一局。”韩通吩咐左右摆设了棋局,就出宫去了。
不多时,韩通领着潘长来了,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宫女,是来观棋助兴的。皇上下棋,喜欢旁边有人看。潘长是一个将近四十余岁的宫人,身长不过四尺,因会围棋,又很聪明,性情温和,洪武六年间,皇上一时兴起,想下围棋,后宫却找不出一个会的。太监胡政着人出宫寻觅,在苏州寻访到了她。她的父亲姓潘,因她身体短小,皇上希望她入宫后还能长高些,顺口唤她为潘长。皇上与潘长弈了两局,先负后胜。皇上与众人说笑一回,让他们走了,回到御案前,坐下来,喝一口茶,再批奏章。晚朝后,皇上在灯下接着看《琵琶记》 。皇上已经看到三十六出,因政务繁忙,不得已中断多次。这晚尽兴看毕,不觉眼睛竟蓄满泪水,甚是感慨。他心想,这是元朝的旧书,想必作者已经不在人世了罢。皇上合上书,卷起来,在手掌上拍着,叹息几回。韩通在一旁侍立,轻声问道:“敢问皇上,这《琵琶记》写得可好看?”皇上道:“写得也好了,让朕悲伤了好几回。《五经》《四书》,好比是五谷杂粮,是家家户户不可缺少的,这《琵琶记》《水浒传》就好象山珍海味,富贵人家也少不得。虽不能天天吃,但也不能不吃些。这个作者是一个真才子,不亚于施耐庵,可惜朕不得与他同时。”韩通道:“回皇上,这书的作者姓高名明,字则诚,据说还活在世哩。”皇上道:“太好了,太好了,朕有幸能与他同时。他能写出这般的好戏,必定是聪明伶俐的人,给他官做,你去告诉吏部,寻访到他,将他召来。”韩通道:“臣遵旨。”
二十余日后,吏部来报,已经在浙江瑞安寻访到了高则诚的旧家,可惜他逝去二十余年了。皇上感叹道:“朕读了他的书,听了他的名,想让他来京城与文臣相,朝夕唱和,原来他没有这个命,朕也没有那个缘,也就罢了。”
皇上见不着高则诚,心殊怅惋,批阅奏章倦了,就信步来到奉天门外,来六部官署前探望。路过工部,听见署中有叮叮当当的声响,就进来了,在耳房里见侍郎宋信在做木器。皇上问:“在做甚么东西?”宋信吃了一惊,忙放下手中的锯,纳头叩拜道:“变禀报陛下,臣在修补交椅。”皇上道:“好,好,这椅子只坏了一只脚,修补好,尚可用七八年。宋爱卿这般节俭,甚好甚好。”因见宋信年过四十,又问:“你的儿子在京城么?读书了么?”宋信道:“在京城,不曾读书。”皇上道:“为何不让儿子读书,坏了他前程!”宋信道:“陛下容禀:臣正欲让儿子上学,恰好臣妻弟张明略有学问,从家乡来看我,便留他在家教儿子启蒙读书了,因此不曾上学。”皇上说:“恁地,也算是上学了。倘若得便,唤你那妻弟来见我。”宋信道:“臣遵旨。”
次日,宋信将张明送到承天门外,内官引他进去。皇上见了他便问:“你能书么?”
张明道:“小民略解笔法。”
“你写谁的字?”
“师智永法师。”
皇上笑问:“为何学和尚的字?”
张明道:“那和尚的字十分的好,小民甚是喜爱。”
皇上道:“好好,喜爱和尚的字便好。朕早年也曾做过和尚哩。——你能为朕吟诗么?”
张明道:“请陛下出题。”
皇上一时想不出好题目,就道:“你且任意吟来。”
张明寻思一会儿,就轻声吟诵道:
臣本山中一布衣,偶依亲旧在京畿;
丹心协协如云气,常绕黄金阙下飞。
皇上会意,又怕是他事先做好的诗,因说:“适才是你自韵,这回朕出一个题目。指佞草 ,你可听说过?”
张明道:“臣略有所闻。”
皇上道:“好,那你为朕以此为题,做一首七言绝句来。”
张明低头沉吟片时,又朗声吟道:
草在尧阶指佞奸,奸臣一见慑心肝;
只今圣代多贤辅,尽在阶前翠色间。
皇上听了这么精致又押韵的谎言,大喜,说道:“秀才好才思,好才思!”皇上捻着胡须,也想吟一首,显露平生做诗的才情,沉吟半晌,竟凑不成四句,细味张明的诗,精致婉转,自觉不及。因问道:“你来京城,是做长工打短工?还怀着一肚子诗文,想来帝王家一试?”张明脸一红,喃喃道:“恕小民直言。”皇上道:“说罢。”张明道:“小民不敢隐瞒,颇有此意。”皇上道:“想做官?”张明点点头。皇上道:“想做官不是丑事,但你可依得朕的法度么?”张明道:“小民依得。”皇上道:“刑部还少一个主事,你去补缺。刑名之学,甚为繁杂,你为人聪明,熟悉不难。尽心做官,做一个清廉又有能耐的好官。”张明叩头谢恩道:“臣遵旨。”
皇上无意间为刑部选得一官,因虑及京城及各地守令多处缺员,又令六部推举各地孝廉来京城,要一一会见他们。从言行举止间考察他们的才具,将来从中选出官吏。皇上以为,孝者忠厚恺弟,廉者洁已清修,如此则能爱民守法,可以为官从政。
这日,吏部尚书赵瑁又来报,广信府贵溪县 儒士夏伯启叔侄二人,颇有才学,为人最孝,县令要向府上推荐他们做孝廉,二人不愿意,竟各自截去左手大指,人问其故,他们说自残肢体,以便不被朝廷所征,保其名节与性命。皇上很惊讶,说道:“自古高士逃官的人,听说过有洗耳的,有披发入山的,有投水而死的,我大明朝却出了这般奇事,剁了手指,不出来替朕的官,倒是第一回知道。传朕的旨意,着人拿来,朕要亲自审问。”
吏部遣了两名小吏去贵溪县,传了皇上的旨意,县令不敢怠慢,将夏氏叔侄锁了,装在囚车,送至京城。皇上在午门内的偏殿里见夏伯启,五十余岁,苍老衰惫,其侄个二十六七。二人因一路风尘,衣裳褴褛,头发蓬乱,神情凄惶。皇上打量着眼前二人,总觉得他们的眉宇间有些傲岸不驯之气。二人立而未跪,郑泊踢了夏伯启一脚,他才跪了,侄儿也跟着跪下。皇上坐在交椅上,一旁站着吏部尚书赵瑁和礼部尚书。皇上让他伸出左手掌,拇指果然齐根斩掉了,结着一个圆秃秃的疤痕,就问道:“当年元末乱世,你居在甚么地方?”伯启道:“红贼作乱时,我们在福建、江西两界间避兵。”皇上听了“红贼”二字,心中大为不快,自己当年就是红巾军,分明将自己说成了贼,冷笑起来,接着问道:“家小都带着么?”伯启道:“家小一时带不了,分寄在山中的亲戚家,只侍奉父亲上路。”皇上道:“既然侍奉你父亲上路,一路上少不得要上高山峻岭,下深沟陡涧,还要用手扶持么?”伯启道:“要手扶持。”皇上又问:“向后又住在何处了?”伯启道:“红寇张元帅守信州时,一时平静了些,伯启还乡复业。”皇上道:“向后又何如了?”伯启道:“伯启自小读书,不事稼穑,以教学为生,直到今日。”
皇上听得出来,伯启心中没有自己这个皇帝,自己不过是红寇首领。元朝亡了将近二十年,伯启仍以元朝遗民自居,天下想必还不止他们叔侄二人如此执拗。皇上按捺着怒火,说道:“你是儒生,读过书,朕也粗通经史,就与你论一论古史。上古以来,自伏羲到黄帝,从少昊到颛顼、高辛,没有文字可考,知道大概的,不过是尧禅位给舜,舜禅位给禹,禹传位给了自己家的人,汤放逐了桀,武王伐纣。自此,从秦、汉到了隋、唐、宋、元,上天更变国祚,总不是一家一姓做皇帝。之所以一家之祚,不然延续千年,为何哩?都是因为子孙都能奉天勤民,不至于让上帝有忧民之患才更改国运的么?不是,所以更变国运的,是因为做人君的上不称天心,下不孚民望而致呵。再说呵,那人出生到这世间来,父母只不过生育了他的身体,要保性命保家国太平,还得依靠君王。不然,何谓再生父母?”
伯启原以为皇上不过是乱世里乘时得势的贼王,不学无文,一介粗汉,听了这一番话,十分惊讶,也有些慌张,不由低下倨傲的头。皇上又道:“你伯启说红寇乱时,如何如何,分明是胸怀忿恨,才这般说话的。你且想一想,历代更迭,列圣相传,难道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么?如今你不能效仿伯夷、叔齐,虽断了手指,却仍吃着我大明朝的粟,教学生谋生计,那些学生谁个不是我大明朝的臣民。天下如今太平了,你可知是谁平定的?是元主让出来的天下么?你安享着快活日子,不忧盗贼侵凌,也不怕家财被人抢去,你有何靠山?”伯启听了,头愈加低得下了,说不出话来。皇上道:“你不忧盗贼侵凌,也不怕家财被人抢去,你能倚仗的,不是别人,是有了我这个皇帝在也。如今你断指不为朕所用,便成了异教中的人,不是朕所化的人民。你既然不想做官,也不想做朕的顺民,好,好,那你是要枭首的,家产不论多寡,都要籍没入官的了,不然,是断绝不了天下狂夫愚夫仿效的风气,天下总有些爱名不爱命的蠢汉子。”伯启愣愣地站着,听皇帝平心静气说了这一番话,觉得越来越有理,本想求饶,向皇帝认了罪,却又放不上面皮。他听清了皇帝所说的枭首,皇上语气平常,以为他只是说一说,就象平常人所说假设的话,你合该砍了脑袋,未必真能砍了脑袋,因此,想像不出皇上平淡的口气里所说枭首的可怕后果。
皇上说完,半晌没有说话。伯启早没有刚进宫时的意气了,哆哆嗦嗦,畏畏葸葸。皇上等着他们能辩护几句,倘若说得有理,说不定也愿意免除他们一死。谁知二人见了皇上,又听了那一番话,心中慌乱恐惶,什么话都说不出。皇上有些不耐烦,挥挥手,四名大汉将军踏步上来,两人架着一个,拖出午门。当晚,二人关在刑部大牢里。
过了几天,吏部赵瑁送来一张各地初荐孝廉的名录,不过十二三人。皇上道:“为何还不足二十个?” 赵瑁道:“陛下,臣不才,遇到两个难处。”皇上道:“你说,如何难的来。” 赵瑁道:“陛下容禀:一是可当孝廉之名的人少,臣以为宁缺毋滥;二是有才德的人,却不愿意应征。”皇上道:“谁人不应征?” 赵瑁道:“苏州处士姚润、王谟有才德,被征不来。”皇上勃然大怒,说道:“朕要为朝廷用人,才德不足的,想来也不让他来,这便是非其人不取;有才德的人,征他来也不许不来。传朕的旨意,着四名锦卫军去苏州,取了二人性命,并将伯启叔侄槛送回乡,在当地斩首。刑部通告天下,看谁征不来的。” 赵瑁忙跪下叩头,道:“陛下,容臣再去征他们一次,以实情相告,饶他们的性命罢。”皇上怒火正炽,喝令道:“你敢抗旨么?” 赵瑁顿道:“臣万死不敢。”皇上道:“那就传朕的旨意,砍了他们的脑壳。朕以往宽容过度,才有儒士胆敢藐视朕,居然征不来的!” 赵瑁不敢再说什么,领旨而退。
伯启叔侄二人当日得知皇上真的要杀自己,才恐惶起来,抱头痛哭。原以为断了一指能救得一命,谁想到先痛失一指,再痛失一头,后悔莫及。只有呼天不应,入地有门了。
皇上斩了这四个人,令刑部立了一个规矩,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诛其身而藉其家。皇上写了一篇“秀才断指”,准备编入《大诰》三编。才过二十多日,赵瑁给皇上报来各地举荐的孝廉共一百二十九名。
翰林待诏孔希善上书,说孔氏孙子中有二人因罪输作劳役。那二人自小只会读书,不会做活。皇上觉得有辱斯文,诏命那二人还乡。次日,皇上令翰林专门起草诏书一道,大意云“孟子传道,有功名教。历年既久,子孙甚微。近有以罪输作者,岂礼先贤之意哉!其令有司加意询访,凡圣贤后裔有输作者皆免之。”
正月间,大名和江浦两地发了水灾,户部请求皇上赈济,皇上看了奏章,准了旨。亲自草诏一道,放在衣袖里,便出奉天门,来到户部。户部无尚书,主持户部之事的是去年十二月新上任的户部右侍郎杨靖、试侍郎秦升等。二人都是进士出身,杨靖原是吏科庶吉士。二人领着本部三品以上官吏来拜见皇上。皇上从袖中取出圣旨,递与他们。杨侍郎是第一回亲自从皇帝手中接圣旨,很惊讶,众官吏跪着听他宣读。然后请皇上到厅堂来坐,献上茶。皇上问了各地钱粮之事,絮絮叨叨,不厌其烦。侍郎、郎中等人如实回答,心中惴惴不安,生怕皇上见罪。
皇上道:“人都说农桑是衣食之本,可弃本求末,很少能救他们弊困的。先王的时候呵,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水旱无忧,饥寒不来,到后来发现了什一之利的 门径,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无所不用其极。又后来呵,废了农桑,一人种田而百家等着饭吃,一人织衣百人等着衣穿,想不贫困,可做得到么?朕近日想呵,想要有饭吃,就要禁末作,想要有衣穿,就要禁华靡。你们户部要将朕的心意申明天下,让百姓都守着农业,一概不许闲人卖弄着奇技淫巧,在百姓家门前游食,商人不许穿锦绣,如此这般,差不多可以禁绝舍本逐末的害处。”侍郎等人边听边记下来。
皇上离开户部后,杨侍郎召集本部众官,传达皇上面谕。有一个经历,姓时名通字国宝,后改字接舆,此人家居海滨,父辈以上几人人,皆以商贸谋生,家境颇富。时通自小好学深思,遍读群书,通古今之变,才具跨越百代,却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他听了杨侍郎的话,便道:“杨大人,皇上所言自有道理,但本末之论,实有未当,倘若抑末重本,天下饥寒之事,并不能因此消弥。”秦升淡然问道:“你当如何?”时通也不管高低,侃侃而谈,说了一番道理。秦升却听不明白,打断他道:“你的妙论,今世还用不着,但得后世能用罢。”时通听了,忍不住发了狂气,说道:“这便是天下要言妙道,今世用之,利被今世,后世用之,后人享福。秦大人出身进士,熟读诗书,不知可用心于经济之道否?卑职说的话,明白浅显,便是三尺童子都听得明白,大人如何说听不懂?”秦升被他抢白一番,又气又恼,说道:“与你皇上去说。”时通道:“早晚要进献给皇上。”侍郎杨靖道:“二公都不要争了,下官报与皇上,时经历有妙道要进献。”说时,面上有讥讽之色。时通道:“那就谢过大人了。”
过了两日,有中官来户部宣经历时通去谨身殿,时通很激动。这两日里,他一时都不曾闲着,将平生经济之道都理顺了,打了腹稿,真的等着进献给皇上。时通进了殿,见皇上与太子都在坐,问罢起居。皇上赐座,将眼来看时通。他的形貌十分古怪,身高不足六尺,头发稀疏,胡须茂密,眼窝深陷,鼻梁高耸,心想,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他的肚子里真有什么有资于治国的要言妙道,就说:“听你的上司说,户部有人要向朕进献经济之道,朕从善如流,有甚么好的道理,都说出来与朕听听。”
时通道:“几日前,臣在户部听侍郎杨大人的训导,聆听了皇上说的农桑是衣食之本的道理,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但有不尽善的地方,便是过于抑末重本了。臣读古书,知上古无为之治。甚么是无为?不是为君者一概不理政事,而是为君者只做自己本份。君者,实是百姓的仆人,官吏者,实是百姓的走卒。百姓有多少人耕地,多少人养蚕,多少人纺织,多少人从事转运,又有多少人挟百技营生,这里面自有天道在调和。”
皇上问道:“那天道是甚么?”
时通道:“当转运少者能得什二 之利,多者得一倍二倍之利,于是许多人都来转运,贩东海之盐鱼至西北,转东南之瓷器、丝绸至远洋,北地的马、驴、羊、骆驼都到了江南,只因为利可图。当利至数倍时,更多的人来做转运,于是出货的多而所需货的少,物价下走,商人觉得无利可图时,就会弃商而做其他勾当。当百姓耕地、养蚕、纺织所得的少,就弃农转商,于是粮少丝少衣少,市场的恒情,从来是以稀为贵,于是粮涨丝涨衣涨,百姓见衣食之费渐涨,而转运之利日少,又会去种田、养蚕。不必官吏催逼,不必皇上过虑,这便是天道在其间调和。”
皇上就问:“这便是无为而治么?不要我这个皇帝了?”
时通道:“皇帝仍少不得。家有家长,国有国君,倘若边境有战事,城乡有盗贼,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百姓便奈何不得,这便要倚仗国君。国君安排官吏,出兵以靖边,平盗,出粮以赈灾,出钱以济贫。又如修路、治水,也不是一乡一里一个富家翁所能承担,便要倚仗皇帝。皇帝令有司出物出钱,号令百姓,于是路可修,水可治。因此说来,重农桑自是上策,但却不得逼迫百姓种田植桑。而逐末万万不可草率,如天下无商人,盐、铁、茶、油、马皆由百姓自给,岂不荒废了他们农桑的事么?天下百姓,皆司其职,重彼轻此,或重此轻彼,都是不合天道。三代以上,所谓无为而治,臣想差不多是这样的罢。倘若陛下能顺天道,即使有饥寒之事,也不足惧。”
太子微笑着,点点头。皇上却皱着眉头,似懂非懂,他总觉得个倘若那样治天下,自己这个皇帝可有可无,那还了得,说道:“时通,你说得这些疯话,朕可以砍你的脑袋。但朕是求真言,不加罪与你,还有甚么话,快快说了,说完退下。”
时通道:“陛下有禁海之意,臣以为不尽善。海不可因有倭宼侵扰而禁。海中无宝不有,有谁会去禁绝自家的宝库而不用?臣以为重读书固然为良策,但轻百技也不是尽善的事。百技之长,不是诗书可及的。诗书利教化,而车驾利远行,车愈好,行愈速。汉人发明水车,百姓省却了许多灌溉的气力,有些精力去多种些田,官仓中多收入些钱谷。”
皇上觉得他的话十分荒谬,却又忍不住想听,便说:“奇技淫巧,不过是为人偷懒惰省工罢了。——还有话么?”
时通道:“皇上为朝廷立法度,定规矩,但臣以为皇帝不宜执法,执法是三法司的事。恁地时,天下有一定之法,不会因人乱法。皇上即使要杀人,也当由三法司定夺,罪不及斩的,三法司可剥回皇上的诏书。如此,并不是坏了皇帝的尊威,反而长了皇帝以法治天下,以德化天下的名声,千百年后,写史的人,定当推陛下为古今第一贤君。陛下的江山,莫说三两百年不会断了国祚,虽五百年动摇不得。”
皇上忍着性子,摇着头,全然没有听得进去,强作笑容道:“好,你的妙道,朕都领会了。皇帝不能杀人,由三法司处理,三法司可以剥回朕的旨意,旷古未闻,你真是迂腐狂妄,道理大而无当,可笑得很呵。朕看你是读书昏了头哩,说了这一番疯话,也不怪你,不怪你,你回去罢,再去用心读古今经典。”时通本以为皇上会大加赞赏,用而行之,不出三年,莫说是贞观之治,说不定旷古的盛世都会出现。皇上也许明白了,因故不想用;也许根本就没有听懂,反而自以为是来嘲笑自己。时通无奈,只有顿首而退。
转眼到了正月初一,皇上驾临奉天殿,受百官朝贺。皇上大宴群臣于谨身、华盖二殿。汤和皇太子宴外戚、东宫官属等人于文华殿。
安庆公主与丈夫欧阳伦从凤阳来到京城,向皇上贺正旦节。皇上见到了出嫁多年的女儿,十分高兴,问她在夫婿家的情形。安庆公主说夫婿家凡事都好,就是少了些田,家中人多,开支用度,略有不足。皇上疼痛儿女,召户部官问了凤阳官田情况,就赐驸马都尉欧阳伦凤阳定远县官田三十亩。
这月中旬,汤和平了思州叛乱,奉诏领兵回京,皇上亲自去龙江相迎。皇上笑握着汤和的手说:“徐、常不在世了,国家征战之事,朕托付的人不多,你汤和是一个。思州蛮众出没无常,大军一到,就逃到山里,官军一退,他们又出来剽掠。你领军一去,一举平定,功劳不小。”汤和道:“臣有甚么能耐,全仰仗上位的良策。大军到了时,臣怕叛蛮一时作鸟兽散,按上位的妙计,在诸洞的关隘处设了寨栅,分兵屯守,令兵士扮作平民,与蛮民杂处耕作,蛮民没了疑心,臣方才设计捉了蛮首,其余的人都一哄而散。如今留兵镇守思州,诸蛮不敢再作乱了。”皇上在宫中设宴,犒赏汤和等诸将,各有赏赐不等。
太子突然起户部的时通,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就着人来户部请时通去东宫晤谈,才知去年底皇上已命时通去国子监做一个正八品的学正,免了经历之职,意在让他多读圣贤书,少一些异端邪说。太子又令人到国子监去请。
时通住在国子监学堂后面最简陋的房屋里,才一间半,破败不堪,书房便是卧室,一桌一椅一床,床上床下,全都是书,乱书堆里,仅容得一两个人。时通见太子派人请他去东宫,很是惊异。一时找不到一件体面的衣裳,身上衣裳破败不堪,前襟与袖口多处为墨汁所污,皱如枯荷,须发零乱如草,一身穷愁潦倒之状,哪里还象一个读书人,全然无家可归的野民。
时通来到东宫,太子早站在殿外相迎。见了时通,上前握着时通的手:“本宫昨日听得先生高论,惊为当世仙才。父皇不用先生,本宫将来一定让先生做重臣。”时通哪里受过这样的礼遇,一时哽咽难言。太子握着时通的手,进了东宫,屏退左右,促膝密谈。太子告诉他,将来他做了皇帝,便将自己当做天下百姓的仆夫,重农不轻商,也不轻百技之民。不禁海,富民强兵。凡是决斩人犯,都付三法司处理,皇帝不亲自下诏杀人。时通见太子很儒雅,以朋友待已,便倾心而谈。太子谈及历代有昏君误国,以至失国时,很无奈。时通说,孟子说得好,反复谏之而不听,则易位。如皇帝昏愦,用人不宜,以至天下不宁,六部官可罢黜皇帝,在皇帝子孙中另觅贤人,如是明君,则终身不易;如是昏君,又可以罢之。总之要选出一个明君来。倘若如此,朱家的天下,将绵延千年而不易。太子听了,面红心跳,这些话离经叛道,闻所未闻,喃喃道,时先生的妙道,凌跨当代,本宫来日定要尝试。
到了晚膳时,时通要告辞,太子设酒饭相待。饭毕,太子继续向时通请教治国富民之道,谈至三更初。东宫官属多次提醒太子早早歇息,明日还有早朝,太子送时通新衣两件,白银二十两,亲自提着灯笼,送他出了皇城,着两个亲军再送他回国子监。
时通回到陋室,兴奋得一夜难眠,想像着太子登基后,用了自己的治国安民之策,天下当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因睡不着,半夜披衣起来,点了灯,砚墨执笔,将日间所感,都注入文字。他正在写一部书,名为《治国本末论》,已经写了十三卷,计七万余字。
二月间,河南有水灾,皇上下诏赈济。饥民卖儿女,遍地都是。因饥饿疾病死亡者七八千人,有几个八九品官联名上书皇帝,说布政使赈灾不力,皇上免了河南布政使之职,令从四品左参议李翟顶替。所有卖出的女儿皆由官府出银赎回,归其父母。又派出御史蔡新、给事中宫俊去河南视事,未及赈济的继续补济。又有云南传来臻洞、西浦等地蛮民叛乱的消息,皇上十分烦恼,汤和才从思州收兵,不宜再遣,遂令颍国公傅友德领兵前去讨伐。
近一个多月,皇上一直在忙着这几件事,加上日间批不完的奏章,皇上很疲乏。这日下午,有一种无端的愁绪涌上心头,说不清自何处来,也不知如何消遣。登上门楼,纵目远望,觉得宫中局迫,想出宫散心,于是唤了张俊、郑泊等人六七名亲军,都微服了,一起来到城北。
那里山环水曲,有几个小小的村落和数十户人家,鸡狗自得。皇上一行人入村来,见几间茅舍前有修竹闲花,十分清美,就朗吟道:
微微细雨洒修竹,拂拂清风飏落花。
皇上寻思后面二句时,短篱的院里有一个老者,柱着杖,早听见了皇上的诗句,接着吟道:
天下车书今一统,五云深处帝王家。
皇上大惊又大喜,心想,那老者未必知道自己是皇帝,如此赞颂,必出自真心诚意,于是拱手遥揖道:“老人家好才思。”老人也忙答礼,说道:“先生起句好,老拙大胆续了二句,见笑见笑。”皇上近前去,与老者在花竹前说了一回话。
次日,皇上总想着那个老者,又想起斩了夏伯启叔侄,心中不安,就遣人去寻那老者来,要授翰林学士一职。那老者柱杖进到宫里,颤颤巍巍,引路的太监忙扶着他,来华盖殿里来见皇帝。老者进殿就拜,皇上道:“你先别拜,看看朕可眼熟。”老者抬头细觑,看不真切,皇上近前几步,与老者相距不过一尺,老者看清了,连称:“老民眼瞎,不识圣颜。”说时连连叩头。皇上忙扶起他,笑道:“老先生请起请起。朕见你好诗思,要把你官做哩。”老者道:“倘若是二十年前,陛下给老民官做,老民会欢天喜地。如今老民既老且病,行走也不便,齿豁头童,七十有六的人,如何能做得官,敬谢皇上的好意,老汉别无他求,在太平之世做一个寻常百姓,便是福气了。”皇上听了,心中欢喜,就问:“老人家可有子孙?去年底,朕连得两个孙子,已经有了二十三个孙子了。”老者道:“恭贺陛下,多子多孙多福多贵。老民曾有一子,早年在元朝时便病死了,如今只是老汉一人。”皇上道:“那你如何吃饭穿衣。”老者道:“邻居与老民相善,在他们家吃饭,衣裳多是旧物,也不用想能穿多久了。”皇上道:“也算朕与你有诗缘,着人领你到内库中去看看,金银珠玉任你选,如何?”老者忙摆手道:“陛下,不可不可,内库是公家的财货,老臣如何能无功受禄。”皇上道:“此话差矣。你老年近古稀,朝廷自有赡养之理。你去你去,想要甚么就拿甚么。”老者见皇上执意要他去,连连称谢。
不多时,内库太监来报,那老者到了内库,见了眼前的珠宝,说是如赏百花,欢喜不得了,臣问,你平生不曾看见这么多珠宝,才欢喜罢?他说老汉想内库珠宝堆积如山,可见如今国富了,百姓便富,都是托皇上的福呵。若逢灾荒之年,边境用兵,朝廷自有赈济的能力,小民如何不喜。皇上问:“他选了甚么?”那太监道:“他选了好久,选了一小块黄金,说这足够养老了。”皇上叹息道:“三代以上淳朴的民风,想必不过如此罢,夏伯启叔侄的气质若及老人家十一,也不至丧命罢。”
河南左布政使李翟上书,禀报河南灾情稍解,被父母所鬻儿女多达数百名,已经一一赎回,归其父母养育。官府发了赈济粮和医药,再无因饥饿疾病死人了,如今正忙着帮百姓修屋修田。皇上心情缓解了一些。
这日,又有去年出巡各地的御史们的奏章,所言之事,又令皇上心头郁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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