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鉴卷二十三:“霍光上官绍与李陵素善,遣陵故人至匈奴招之。陵曰:‘归易耳,丈夫不能再辱。’遂死于匈奴。”
李陵这个名字,在我辈心中是死死的与司马迁联系在了一起,以至于李陵之祸在我心中激起的第一印象便是被宫了刑的司马迁。而对于李陵这个人,对于他的命运似乎从来就没有关心过。《史记》《汉书》中李陵都没有单独立传,而是从属于他的老祖父李广。《汉书》中李陵的传是在第五十四卷《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里,而苏建恰是苏武的父亲,苏武的传也附随其后。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班固的苦心安排。但是就这样奇怪的李陵和苏武的命运纠结在了一起,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
我小时候是非常佩服苏武的,苏武牧羊那首歌是我一直都非常喜爱的曲子。而得知李陵则是在高中以后了(因为司马迁)。一开始我很不能理解李陵的投降,因此道德的天平很轻易的便倾向了苏武。可是随着年深日久的阅读,我被一种莫名的悲哀攫住,渐渐在李陵的身上投注了更大的同情。所有的一切是缘于这么一段苏李相会:
初,武与李陵俱为侍中。武使匈奴明年,陵降,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因谓武曰 :“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陵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前长君为奉车,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从祠河东後土,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而死。来时太夫人已不幸,陵送葬至阳陵。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余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愿听陵计,勿复有云!”武曰 :“武父子亡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蒙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亡所恨,愿无复再言 。”陵与武饮数日,复曰 :“子卿,壹听陵言 。”武曰 :“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 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 :“嗟呼!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脱捕得云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武闻之,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昭帝即位。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匈奴诡言武死。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请其守者与俱,得夜见汉使,具自陈道。教使者谓单于言 :“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 :“武等实在 。”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 :“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 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 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曰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苏武依旧是值得敬佩的,不仅在于他坚持自己的操守,更在于他与李陵交欢的平静与决绝。而李陵的悲哀也正在于此。苏武尽管老母辞故,兄长惨死,妻子改嫁,但是苏武没变,他仍是大汉天子亲手赐予旌节的汉使。哪怕那旌节上的光鲜已退散殆尽,但只要握在手中一天,希望便还在。因为他知道,最终属于自己的是来自故乡朝廷的荣耀。苏武陷身匈奴是和李陵不同的,苏武带着汉家的荣誉来到匈奴,只要他坚持了这种荣誉,他便不寂寞。也正是在这份光环面前,李陵迟迟不敢面对苏武。败军之将,何以言勇?何况还是投降了敌人的败军?在苏武所代表的汉家荣耀面前,李陵显得那么的局促。可以想象,当李陵来到匈奴的那一天,李陵便想去见一见这位老朋友了。但是他不敢,或是无颜。当他带着单于的命令来见苏武时,他的心中或许有着那么一丝解脱和期待。终于到了这一天。我想李陵不仅仅是劝降而来的,他是来寻找同志而来的。在匈奴大营中,李陵是孤独的。别人都是心甘情愿投了匈奴,或是被逼无奈最终却也死心塌地。但是李陵不然,他是怀抱将以有为,上报天恩之心无奈降胡,却不幸被天恩所弃。李陵不甘,他的痛苦能向谁说?但是,现在有了机会。他看到了苏武,这位身世与他如此相似的昔日同僚。他来到匈奴的时候苏武便已经在此了,但是李陵不敢去见这位老友。他在等,等一个机会。终于,他觉得时机成熟了。他觉得苏武是可以听他诉说,明他心智的人。他来了,带着单于的命令,其实是自己心中隐藏已久,不可遏制的那份焦灼。他满以为,苏武会和他同病相怜,于是匈奴大营多了一对患难兄弟。
李陵错了,错得离谱。
虽然苏武与他一前一后来到了匈奴,虽然苏武的遭遇和他何其的类似,但是在一开始两人的命运便注定不会一样。苏武是满怀希望的,他带着荣耀而来,必将带着荣耀而去,哪怕是死去。苏武明白,一切的困苦只不过是这条荣耀之路上的考验,这些命运的不幸最终带来的不会只是不幸。因此他平静地听完了家庭的惨变,却对远方那位赐予他荣耀的人的辞世痛哭流涕,悲不能已。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只要他抓住那根旌节,便立于了不败之地。而李陵从他以残兵深入胡地开始,他便注定是个失败者,并将一路惨败下去。所有的不幸只能加深不幸,使他的道路更加绝望。
苏武静静地听完了李陵的叙述,却不为所动。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谈话,并使李陵最终看到了自己的末路。李陵没能找到同病相怜者,却看到了自己最终的归宿。英雄无奈,长剑空利,李陵本来可以成为苏武,李陵已不可能成为苏武,那么回归汉家带给李陵的除了耻辱还能是什么。尽管朝中掌权的老朋友殷殷盼归,李陵只能付诸一声苦笑“吾已胡服矣”!老朋友苏武已经归汉,不出所料的载誉而归;李陵虽有归心,奈何胡服胡冠,已化而为胡,弃胡归汉,不亦同于当年背汉投胡?此再辱之一也。归汉之后,以何面目朝见天阙?如何应天下悠悠之口?当年真相已蒙尘,谁人更怜一片心?
苏武与李陵诀别,跨马绝尘而去,渐行渐远。可以想见,那一定是一个黄昏,在夕阳下只有李陵的背影被越拉越长,那是末路的萧索和绝望。19年苏武终于盼来了那必然到来的结局,而李陵,还将继续痛苦的生存下去。我不知道苏武离去时的心境如何,但我们在历史中却能听到这样悲怆无奈的呐喊: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而今也许这样的声音也已埋没在黄沙之中了。
标签: 斧钺汤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