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吴庆坻

非凡网 98 0

吴庆坻是谁?

是淹没在历史里的、清末无数落魄文人中

一个寂寞的身影吗?

不是。

吴庆坻的祖父,是嘉庆道光朝的云贵总督吴振棫,祖母王氏,是乾隆六十年状元王以衔之女。他的长子吴士鉴,是光绪十八年殿试一甲第二名,他的女婿,是八千卷藏书楼主人丁丙之孙丁文右。

吴庆坻本人,在光绪十二年,中殿试二甲第十名,那年他39岁。

钱塘吴家在刘承干笔下的描述是“七代仕宦,三世史官”,自高祖吴颢到吴士鉴,出了一个榜眼、两位翰林、四名进士。尤其到吴庆坻这一代,他与长子吴士鉴同为翰林,一时传为士林佳话。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是吴庆坻30岁的时候写的。

那是光绪三年左右,屡考不中的吴庆坻揽镜自照,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这个命(岂真吾相不当侯)”,写下《题三十小像》,他当然不会想到这段牢骚语成了考生加油的鼓励语。

食肉何曾尽虎头,卅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吴庆坻《题三十小像》

吴庆坻写这首诗的时候,祖父吴振棫、父亲吴春杰已相继去世。吴庆坻兄弟七人,其时长兄吴文堮在京谋职,一直没有回家,二兄恩埰、三兄荣垿俱早亡,家门的重任全部压在老四吴庆坻身上,上无父兄护祐,下有幼弟幼子要抚育,以致吴庆坻时有“门户艰难”之感。

九年后,吴庆坻以二甲第十名的高分金榜题名。

三十年后,吴庆坻到湖南当学官,以极大的魄力省钱、筹钱办学堂,办了有好几十所(其中有湖南大学的前身之一湖南优级师范学堂)。

北大把吴庆坻翻出来,我猜,大概率是翻车事故。

也许是熟悉吴庆坻教育史的人,一想就想到了他的这两句诗,既没多想出处,也没再检查一下脑子,就放到这辆考生加油车上,然后,翻了……

其实在那么多人里挑中吴庆坻,不算太错。

因为,他当得起。

吴家少年郎

吴庆坻是钱塘人。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腊月二十九,吴庆坻生于钱塘大户吴氏。

钱塘吴氏明朝时从安徽迁到钱塘,到吴振棫这一辈的时候,已经是累世功名的诗书簪缨之家。

吴振棫是吴庆坻的祖父。

吴庆坻长到十岁,父亲带着他们兄弟几个入蜀与祖父吴振棫相聚。那年,吴振棫调任云贵总督。

后来十几年间,吴庆坻就一直跟着祖父,由蜀而陕而鄂而晋,最后跟着祖父回到钱塘故里。

随祖父宦游四方的这段经历给吴庆坻打下了极深的烙印。吴振棫自己“无日不读书,无书不手抄”,对这个孙子的功课也抓得很紧,但又告诫他不要在仕途上钻营:

今日仕路厖杂,一入其中,便堕落矣。科名得失有命定,但勉为之,毋躁进也。

吴庆坻在京乡试时,祖父特意写信给他:考中考不中都无所谓。人要过一生,不在乎一日。

试而中,固可喜;不中,亦常事,毋牢郁。人当论一生,不当论一日也。豪迈之气不可自挫,恬澹之胸不可自扰,方是读书人本领。

又说,读书是拿来用的,不是摆着花花绿绿给人看的。

于是吴庆坻在少年时期就写出了这样的《卖瓜人》:

街头卖瓜人,朝朝止我门。筠筐累累瓜未大,一头筐空令儿坐。为问何

由尔?具言儿母死。保抱更无人,肩担共入市。清晨起儿儿惊啼,日暮不归儿苦饥。儿不得乳饲馎饦,夜深无灯抱儿宿。雨多瓜少愁今年,日食而外无饯。朝朝暮暮赪双眉,如此养儿真可怜!君不见清泉浮出甘瓜绿,豪贵方夸饮河朔。

——吴庆坻《卖瓜人》

可惜,吴庆坻21岁的时候,吴振棫卒于载德堂。

吴庆坻对祖父极是不舍,后来写了很多追忆诗:

检点床头压岁钱,儿时最被阿翁怜。

成都灯市长安月,枨触前尘二十年。

——吴庆坻《松生丈刻新年杂咏成题十绝句》其九

他10岁到成都,11岁那年的正月,吴振棫也曾有诗:

最羡屠苏酌后先,春盘聚饮杂腥膻。

岂知远道移家客,仍阙诸孙压岁钱。

——吴振棫《曲阳春感和沈朗山明府寿榕元韵》其三

一晃多年,老人走了,少年,一下子老了。

门户艰难二十年

之后大概有二十年的光景,吴庆坻一直在钱塘。

那时候长兄吴文堮在京谋职,二兄恩埰、三兄荣垿俱亡,家里还有三个幼弟、以及他自己的幼子要抚育,而祖父与父亲都已过世,振兴家门的重担不由分说地砸在了他的肩头。

若说没有压力,那是假的。

大概在1877年,三十而立的吴庆坻写下一首诗。

食肉何曾尽虎头,卅年书剑海天秋。

文章幸未逢黄祖,襆被今犹窘马周。

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吴庆坻《题三十小像》

“门户艰难”之感,以及屡考不中的焦虑,锤打着这个三十岁的中年人。

直到1886年他进士及第,1889年他的七弟吴宝坚与他的长子吴士鉴乡试同中举人,这样的焦虑他才略为放下,他才能对死去的祖父和父兄说“敢说成材抱九泉”。

彼时钱塘的诗社很多。

比如汪然明诸人的孤山五老会。厉鹗所在的南屏诗社。张仲雅诸人的潜园吟社。

吴庆坻的祖父吴振棫,曾是道光时期东轩吟社的骨干。

吴庆坻自己,参加的是铁花吟社。

铁花吟社是吴庆坻的族伯吴兆麟在1878年首倡的,光绪四年,诗社第一次雅集,31岁的吴庆坻年纪最小,排在末位,分韵得”莺“字。

铁花吟社大概终于1886年。

这一年,是吴庆坻的金榜题名之年。

从同治三年,17的吴庆坻始入京应顺天乡试,到光绪十二年,38岁的他第四度赴春闱,二十年的时间,蹉跎而过。

这二十年,亦是中国风雨飘摇之季。

吴庆坻自然也感觉到了。

横海楼船指析津,直沽新涨水粼粼。

东窥辽沈千樯影,北控幽燕万里尘。

畿辅最关天下重,风沙愁度客中春。

似闻防患纡筹策,落日旌旗戍垒新。

——吴庆坻《津门》

他终于考上了,然而他以后会知道,”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的遗憾,并不会跟着他寒窗苦读的结束而结束。

仕宦生涯

吴庆坻到京以后八年多,做的都是闲官,是修史编书之类虚职。

他的日子,不外是同仁聚会,饮酒作诗,观剧游玩。

东席陈六舟宗丞、黄涑翁通政、冯梦华、王芾卿、杨莘伯、吴子修、爽秋、子培、子封;西席可庄、旭庄、云门、渔笙、子虞、班侯、弢夫、紫泉、仲弢。余主东席,命僧喜主西席,主宾共二十人。是日本以春序正中,百花生日,故徧邀同志,共写嘉辰,就槐市之花街,聚月园之精舍。既多吴越知名之彦,兼作樊、王饯别之筵。而风亘朝晡,尘满几席,佳节虚过,乐事难兼。幸人尽素心,无妨剧饮,清谈溢坐,狂笑触屏,不复知门外惊飙卷蓬扬堁耳。坐间仲弢出所和金危危日盐字韵诗九首,隽思典语,层出不穷。晚归,月下有风颇寒,得诗四首。

——李慈铭《荀学斋日记》

同社消寒第八(七)集。在子修太史家,至三更始散。

——郑孝胥《郑孝胥日记》

吴子修、子修太史,就是吴庆坻。

那时候外有列强环伺,内部政局动荡、民生凋敝。

置身京师的吴庆坻,能够第一时间感知朝局时政变动,又难以看清局面,时有忧虑。

重过宣南细马停,钟鱼萧寺夜灯青。

长安棋局论今昔,我辈文谈杂醉醒。

断雁君悲埋玉树,化龙吾恨失青萍。

时艰报国需加饭,莫道霜添两鬓星。

——吴庆坻《送陈文騄出守台湾组诗》其四

1897 年,吴庆坻被任命为四川学政,此时吴庆坻已 50 岁,离他上次入蜀已四十年。

卅年湖海气销除,揽辔无名此役车。

马首乱山云起伏,镜中华发雪萧疏。

愿闻健竹宣房颂,行访楼桑帝子居。

长剑随身韬不舞,荒鸡啼月渺愁予。

——吴庆坻《长新店逆旅用壁间仲鲁道稀联句韵》

30岁时他感叹自己的不如意,写过卅年书剑海天秋。

如今他50岁,却道卅年湖海气销除,从前壮志已渐无。

但在这萎靡的时局里,他仍然尽力挽狂澜,在四川任学政和在湖南任学任、提学使期间,他都以“学臣之责至重”自励,尽心尽力于教育。

他给汪康年的信中说:蜀地有人才,只是好清谈,不务实,我当尽力改善这种局面,让蜀地的俊彦将来足与东南诸俊彦抗衡。

蜀士秀杰,稍病浮夸,其间有通识能知时者,颇不乏人。芸子创学会,力赞成之,由学会即出学报,《时务报》饬各属购发书院已将行,而学报亦告第一次出书,乃并为一谈通行矣。此邦人士,不患风气不开,而患志识不正。弟之傋瞀,以为渐导新学,尽洗俗陋,要务衷经折圣,不为游谈,蜀士它日有兴起者,当可与东南诸子颉颃。

因此宋育仁创立蜀学会、办蜀学报,他极力支持。

又通饬四川各地“变通各书院官师月课,一律改课时务策论,如大政典、大变革、中外交涉以及天文、舆地、兵谋、商务、制造、测算,分门命题,不得再课时文帖试”。

又督促地方书院筹巨款购图籍。

后来他又到湖南任学政、提学使。

当地没有教育经费兴办学堂,他便与上司商议,从牙厘、矿务等局拨款,用来创办省校数十;又以盐捐为三路师范之用,创办优级师范(今湖南大学前身),以培养通晓西方科学的教育人才,以广师资,以备时需。

然而朝政日非,无可补救。

遗老生涯

宣统三年(1911年)夏,64岁的吴庆坻乞老告归。

他是心力交悴,倦了。

九月,吴庆坻由京转津,十月份由津入沪。

1911年10月10日夜,武昌起义爆发。

1912年立春日,吴庆坻写诗道:

宣统今年第四春,神州极目莽风尘。

旧传令典青幡迓,梦入朝班綵仗陈。

东郭衣冠原幻相,南天歌哭有遗民。

沧江一卧惊残腊,忍说编诗甲子新。

——吴庆坻《立春日作》

五天后,宣统退位诏书宣告天下,三百年的清王朝覆灭,从此吴庆坻在上海的租界以清遗民自居。

豪宕词人辛幼安,望穷塞雁独凭栏。

迷离草夺宫袍绿,狼狈花迎画谷丹。

六代江山真似梦,九霄楼宇不胜寒。

声声如听鹍弦语,冰雪肠兼铁石肝。

——吴庆坻《简樊山四叠前韵》

民国五年(1916年)秋,吴庆坻返杭,偶尔还往返沪杭间,参加逸社活

动。大部分时间隐居于杭州,过着“独嗜抱瓮灌”的生活。

民国十三年(1924)三月十一,吴庆坻殁于杭州学官巷,死前口述七绝一首:

寂寞分无千载誉,蹉跎死已十年迟。

平生师友王、梁、沈,又到相逢痛哭时。

——吴庆坻《口占绝笔》

他说的王,是指王先谦,卒于1917 年;梁是梁鼎芬,卒于 1919年;沈是沈曾植,卒于 1922 年。王先谦是吴庆坻的恩师;沈曾植是吴庆坻的学者同乡;梁鼎芬在清亡后在遗老群中极有声名。

吴庆坻生前有诗集《补松庐诗录》六卷,死后其子吴士鉴整理辛亥以后诗五卷,题名《悔余生诗集》。

悔余生,他是悔自己在“三千年未见之大变局中”没有尽全力,还是悔甚么?

一点尾声

吴庆坻再也想不到,他离开人间一百年后,会因为一句”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在人间引发轩然大波。

也许,北大拿来鼓励学子的,这一段更加合适:

试而中,固可喜;

不中,亦常事,毋牢郁。

人当论一生,不当论一日也。

豪迈之气不可自挫,恬澹之胸不可自扰,

方是读书人本领。

这是一百多年前,吴庆坻的祖父在他赴考前特意叮嘱他的。

一百多年过去了,不知道现在的父母长辈,有多少人,会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这一番话呢?

绝大多数的父母长辈,打心里认同的,大概是:好好读书,好好考试,上个好大学,进个好单位,做个人上人,体体面面地过完这一辈子……

这没有错。

但当读书只是体体面面过完一辈子的信条成为整个社会默认不疑的追求,却终究让人觉得,我们的读书人,比起古代的读书人来,不免少了那么一点底气哪。

标签: 曾许人间第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