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理学家诗人朱熹的两组诗更充分显示了六言绝句和五言绝句在艺术功能上的区别。 第一组诗是《观刘氏山馆壁间所画四时景物,各有深趣,因为六言一绝,复以其句为题,作五言四咏》: 绝壑云浮冉冉,层岩日隐重重。释子岩中宴坐,行人雪里迷踪。 头上山洩云,脚下云迷树。
不知春浅深,但见云来去。 夕阳在西峰,晚谷背南岭。烦郁未渠央,伫兹清夜景。 清秋气萧瑟,遥夜水崩奔。自了岩中趣,无人可共论。 悲风号万窍,密雪变千林。匹马关山路,谁知客子心? 组诗是关于春夏秋冬四幅画的题咏。其中六言绝句每一句概括了一幅画面,分别描写了画中最能提示季节特征的两个意象:1)春之绝壑、浮云;2)夏之层岩、隐日;3)秋之释子、岩洞;4)冬之行人、雪原。
这些意象构成了画面或者印象,但没有提供情感与意义。它们潜藏的意味有待于四首五言绝句来分别阐释。例如,“绝壑云浮冉冉”一句六言,本是没有诗人自身视点的纯客观的描述,而在五言绝句中却出现了“头上山洩云,脚下云迷树”这样的以诗人为中心的仰观俯察,以及“不知春浅深,但见云来去”这样的从诗人自身出发的体验感觉。
此外,六言诗句基本上是无语序的意象罗列,而五言绝句中却有“不知”、“但见”这样的语序意脉。在五言绝句中,六言诗句的静态的意象展开为故事和情感的流动过程。更值得注意的是,春夏秋冬四季画面在六言绝句中完全为共时性并列,在同一空间中展开。第二组诗《观祝孝友画卷,为赋六言一绝,复以其句为题,作五言四咏》同样如此:春晓云山烟树,炎天雨壑风林。
江阁月临静夜,溪桥雪拥寒襟。 天边云绕山,江上烟迷树。不向晓来看,讵知重叠数。 炎蒸无处逃,亭午转歊赩。万壑一奔倾,千林共萧瑟。 草阁临无地,江空秋月寒。亦知奇绝景,未必要人看。 茅屋无烟火,溪桥绝往还。山翁独乘兴,飘洒一襟寒。六言绝句每句的意象更为密集:1)春晓、云、山、烟、树;2)炎天、雨、壑、风、林;3)江、阁、月、静夜;4)溪、桥、雪、寒襟。
如果说六言绝句分别提供了四幅图的话,那么五言绝句就是这些图的说明书,演绎着静静的图中蕴藏着的韵味、气势、意境、情趣。随着“雨壑”、“风林”的偏正结构被“万壑一奔倾,千林共萧瑟”的主谓结构所置换,静态的图画一变而为动感的音乐。事实上,第一组诗中五言绝句的“清秋气萧瑟,遥夜水崩奔”和“悲风号万窍”等句,也是将六言诗中的画面变成了音响。
而这里的“茅屋无烟火”一首,显然把“溪桥雪拥寒襟图”演绎为一个雪夜访戴式的充满文人情趣的故事。朱熹这种把“六言一绝”和“五言四咏”放在同一组诗中的安排显然是有深意的,它试图通过对六言和五言两种诗体的比较对照,来展示自己对这两种不同诗体的艺术传统和艺术效果的理解:即六言适合于共时性的并列呈现,而五言适合于历时性的线性述说;六言较宜于静态描绘,而五言更宜于动感表现;六言宜于传达粗略的总体印象,而五言宜于展示微妙的细节感受;六言长于刻划客观的画面,五言长于表达主观的情绪。
葛兆光在《从宋诗到白话诗》一文中,把宋诗称为表达情感与意义、语序完整、意脉清晰的表达型诗歌(《文学评论》1990年第4期)。然而,宋代的六言绝句却是一个例外,不仅很多写景诗因意象叠加而埋没意绪,而且不少抒情诗、说理诗也同样因为具体或抽象名词的叠加而模糊语序意脉。
比如刘子翚的《六言二首》之一:“鼎食鼎烹谋拙,山南山北兴长。片梦彭殇寿夭,一枰汉楚兴亡。”全诗由四组似不相关的名词构成,无健字的撑拄和活字的斡旋,各句全无语法上的关联,然而,这首诗却被刘克庄称为“有不可胜言之妙”(《后村诗话》卷四)。其妙处正在于所谓“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
突出意象,隐藏逻辑,使读者在语法空白处获得无限想象。而句与句之间的并列,相当于扩大了的意象叠加,获得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效果,正如英国意象派诗人休姆所说:“两个视觉意象形成一个可称之为视觉和弦的东西,它们联合起来暗示一个不同于两者的新的意象。”( T。
E。 Hulme: Further Speculations, 1953, p。52。转引自赵毅衡《远游的诗神》,第244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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