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钱钟书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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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执管锥,未该穹壤。

  ——彦琮(557-610)《辩正论》

   A

   我不是从《围城》的中文版或电视剧碰到钱钟书的,而是先从周振甫《诗词例话》与《文章例话》、Joseph NeedhamSCIENCE&CIVILISATION IN CHINA中见识了《冯注玉溪生诗集诠评》、《管锥编》、《宋诗选注》、《谈艺录》、《通感》以及《十七、十八世纪英国文学里的中国》的局部,然后通过一些非高等教材、教参和试卷所节选《七缀集》里的片断看上钱钟书的。再后来,又在国家教委高教司组编的全日制高校通用教材内同《人·兽·鬼》中的一篇略有删节的随笔进行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以降有年,我才与《围城》“第二次握手”(第一次只在荧屏上匆匆一瞥,还好,记住了方鸿渐失恋淋雨那一幕),才从《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海涅选集》领略了钱钟书的译笔,才从《唐诗选》、《中国文学史》窥见了钱钟书的另一副笔墨。再后来,陆续购得《旧文四篇》、《写在人生边上》等。时过境迁方追忆读“书”旧事,且闻一不知二,故例证稍嫌粗疏、先后略欠诠次,惭愧惭愧!

   那好,我们就从《管锥编》读起。钱钟书曾向郑朝宗致信自述:“所论《周易》《毛诗》《左传》《史记》《老子》《列子》《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两汉三国六朝文》十种;”“拙著承示欲拂拭之,既感且愧;幸勿过于奖饰。只须标其方法,至于个别条目,尽可有商榷余地。……弟之方法并非‘比较文学’,in the usual sense of the term 而是求‘打通’,以中国文学与外国文学打通,以中国诗文词曲与小说打通。弟本作小说,结习难除,故《编》中如67——9,164——6,211——2,281——2,321,etc etc,皆以白话小说阐释古诗文之语言或作法。……至比喻之‘柄’与‘边’,则周先生《诗词例话》中已采取,亦自信发前人之覆者。至于名物词句之考订,皆弟之末节,是非可暂置不论。”看看,钱钟书多幺有自知之明和自信之心,这才叫大家风范,这无疑也是最权威最有效的阅读《管锥编》甚至全部钱着的指南,可惜啊,受众大多当面错过、空手离开宝山!据说,钱钟书要求学生吃透《说文解字》才配领教他的国学,事实却对他先生开了个玩笑,在论及《毛诗》的开篇就用后起的引申义误解了《关雎》中的一个关键性字眼(具体的考证见林赶秋《管锥编增订之四》),完全无视许慎的正确注释。当然,钱钟书有言在先,我们大可不必因微瑕而弃巨璧。历来读《管锥编》的显人晦士仿佛动不动就爱惊叹全书引用了古今中外七种语言、近四千位作家的上万种涉及文学、史学、哲学、心理学、比较文学、文化人类学、单位观念史学、风格学、哲理意义学、阐释学诸学科的著述,而很少有人屏除浮躁、功利之情,冷静客观地去通读全书,哪怕仅仅浏览一次也好。我想即使《管锥编》的主体文本由钱钟书本人改用现代汉语,这种临渊羡鱼式的“看”书症侯群也不会有太多改善。打住!再看钱钟书较为满意的论比喻之多边一节,精彩固然精彩,为何拈不出自己“深造熟思”的《玉溪生诗集》中的例子,或者补上《酉阳杂俎》、《五灯会元》等中的例子也会使论据更全面、论点更有说服力一些(具体的考证暂不发表),大智亦难免聋盲欤!正如钱钟书自述,《管锥编》万变不离其宗,研究的客体终究不离文学(所论十种古籍无一不具有十分强烈的文学色彩),学习它关键在于“标其方法”而日用之,所谓打通是也;在读书方法论上,我们不妨喻为爱人及狗(love me,love my dog )式,例如钱钟书因迷林译小说而去学习原著,我因读钱著而去关注林译小说、杨绛散文及其译著《唐·吉诃德》,而去重读陈衍的《宋诗精华录》、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

   再来谈谈钱著的特色。钱钟书几乎在所有著、译作品中都喜欢采取繁杂的夹注、脚注,这样一来既增加了内容的信息量、趣味性,也使问题的陈述更简洁、更集中,对文言写作尤其如此。这种风格颇受识者欢迎赞赏,我们不妨称之为辞典式。早先有钱学硕士称钱钟书的工作大都在计算机的能力范围内,此论太不确切!众所周知,钱钟书嗜读辞典,且随时记下心得,为日后的写作准备素材,这简直是快捷有效的传统学习方法。英国辞典编撰家Samuel Johnson有过这样一句名言:“辞典就像表一样:最坏的也聊胜于无,而最好的也不能指望走得十分准确(Dictionaries are like watches:the worst is better than none, and the best cannot be expected to go quiet true)。”然则辞典尤其是某一学科的大型辞典,无疑是迅速吸收专深知识的津梁,至少有专题索引和目录的功效,我想远不止钱钟书晓得这条终南之径吧,而是缺乏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功力与超凡的记忆力罢了。

  其实,创作一部成功的文学著作的难度丝毫不亚于一部成功的学术著作,甚至在某种层面还要超过学术著作,难怪钱钟书“并不满意”那部帮他大面积普及了名气的小说《围城》,而常“自信”《管锥编》者流札记多“发前人之覆”。以我浅见,《围城》只能算一部比较成功的学者小说。如果取《镜花缘》、《平山冷燕》与之比较,钱钟书在“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与古今中外为无町畦”方面大大胜出李汝珍,在“讲故事”方面则远逊于《平山冷燕》,至于讽刺和心理描写,三者都各有千秋,只不过《围城》补写了一些前人限于时空而不能道也无法道的文人心理,这也正是全书最出彩也最具钱氏个性的部分。除此之外,恐怕就要数那篇十四行诗《拼盘姘伴》的片断了,其中虽有调侃意味,但仍不失为钱钟书难得的新诗半成品,某些地方可以说不输给李金发、卞之琳等大诗人,殊堪回味。美国的教授夏志清曾把《围城》提早置之“史”地,甚至捧上了天,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出口作出了卓越的贡献,而在继承发扬钱式学者小说的实效上却远不及近年的一册商业“炒作”(此处动词借用作名词)《三重门》。这不正好又一次事实胜于雄辨地证明了学术著作的传播成果并不能如何如何高雅过小说的社会效应吗?钱钟书不愧为伟大而精明的文艺学者,从小就热爱中国的小说,既长又博爱世界的小说,以致早年牛刀小试不足,遂代之以毕生研究。

     B

    陈衍晚号石遗老人,是同光体的领袖人物之一,尝与青年钱钟书酬答有时。这些都是众所周知而已成过眼云烟的史实,我们不去管它,且来看看二人在宋诗评选上的趋同性,即陈衍《宋诗精华录》与钱钟书《宋诗选注》都有那些相同的篇目:

    1.郑文宝:《阙题》(《宋诗精华录》)=《柳枝词》(《宋诗选注》)

    2.王禹偁《林行》

    3.晏殊:寓意(《宋诗精华录》)=《无题》(《宋诗选注》)

    4.梅尧臣《东溪》

    5.苏舜钦《淮中晚泊犊头》

    6.欧阳修:《戏答元珍》

    《别滁》

    7.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

    《夜直》

    8.王令《暑旱苦热》

    9.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饮湖上初晴后雨》

    《南堂(扫地烧香闭阁眠)》

    《题西林壁》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竹外桃花三两枝)》(《宋诗精华录》)=《惠崇春江晓景》(《宋诗选注》)

    10.秦观:《泗州东城晚望》

    《春日(一夕轻雷落万丝)》

    11.唐庚《醉眠》

    12.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翰墨场中老伏波)》

    《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投荒万死鬓毛斑)》

    13.陈师道:《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

    《春怀示邻里》

    14.曾几《三衢道中》

    15.陈与义《春寒》

    16.杨万里:《过百家渡四绝句》(《宋诗精华录》)=《过百家渡(园花落尽路花开)》(《宋

    词选注》)

    《闲居初夏午睡起(梅子留酸软齿牙)》

    《春晴怀故园海棠(竹边台榭水边亭)》

    《初入淮河(船离洪泽岸头沙)》

    17.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临安春雨初霁》

    《沉园》

    《示儿》

    18.范成大《晚潮》

    19.姜夔《平甫见招不欲往》

    20.翁卷《乡村四月》

    21.赵师秀:《数日》

    《约客》

    22.叶绍翁《游园不值》

    我相信,以上篇目是钱钟书自愿选的,而并非迫于时代或政治的要求。当然,这也多少受了一些陈衍的影响。感兴趣者不妨将两书中对以上诗篇的评注对勘,当有不菲的收获。

  C

    在饭桌上,褚慎明从罗素那里转引一句英国古话说:“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

    苏文纨补充道:“法国也有这幺一句话。不过,不说是鸟笼,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

    这倒使我想起了李清照《打马图》里的一句话,是形容人们逃避战乱的:“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知所之。”

    宋祁《笔记》曰:“大抵至于道者无今古华戎,若符契然”,信矣!

   D

    钱钟书《通感》一文原发表于《文学评论》杂志,后收入《旧文四篇》、《七缀集》等书。该文一夹注曾提到synaesthesia,并译成“通感”,有人翻为“移觉”、“联觉”、“统觉”、“共感觉”等;异体作synesthesia,源自希腊文syn和aisthanesthai。经常自然地感觉到强烈的通感,据说是一天赋异禀,每五十万人中只出现一名,而要立即产生该感觉,可以口服一剂梅斯卡林植物盐或印度大麻。神经学者Richard Cytouic称其为“现有的认知化石”,“也许是早期哺乳类看、听、闻、尝与触的记忆”。因此,有人怀疑通感是从母体遗传而来。根据众多的事例显示,古今中外的文艺家要不对通感特别敏感,要不就是善于描绘它、总结它,钱钟书当然不能例外。

    周振甫历来就很推崇钱钟书的学问,经常将其文拈来为自己的话头开场。在《诗词例话》讲“修辞”的部分,周就援引了钱钟书《通感》一文的片段,并补充了几例。其中林逋句“阵阵寒香压麝脐”和“暗香浮动月黄昏”、杨万里句“真香亦不在须端”、韩愈句“温馨熟美鲜香起”,根本没应用通感手法,常读古诗者即能领会,周先生的误证真让人纳罕。

  E

  闲来无事,翻出了1983年第5期的《读书》来遮眼,又重温了一遍金克木先生的文章《谈符号学》(后收入《比较文化论集》P223—233),里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收者的解译不一定符合发者的信息。例如钱钟书同志的《管锥编》中“管、锥”二

  字,除了本身意义以外,显然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庄子》)的简化符号。这个典故传达信息用的是人所共知的符号。我却由此联想到,“管城子”和“毛锥”和“中书君”都是古代笔的雅号,而“中书君”恰恰是钱钟书同志早年用过的一个笔名,这样又传达出了表示这书作者是何人的信息。

  若用传播学的术语说,金先生所谓的“收者”即信息的“受众”,“发者”即信息的“传播者”。如果用在这后面的例子中,钱钟书就是那个“传播者”,金先生就是“受众”,而信息的载体就是“管锥”这个“符号”。金先生没有肯定自己的解译,是一种谨慎的学术态度,因为要确认“管锥”所能传达给“受众”的信息有哪些,不仅要依赖于钱钟书个人的用意,主要还得顾及这两个字(在古汉语语境里)的社会性(请参看林赶秋《锦瑟无端:意象多向性与语言多义性》中的详论)。例如,刘勰曾在《文心雕龙·序志》中简称《左传》的“挈瓶”和《庄子》的“管窥”为“瓶管”。这个“管”字就是“管窥”的简称,钱钟书也是这样用的,《管锥编·序》言“锥指管窥”就能证明这一点。但“管城子”在古汉语里就没有简称作“管”的先例。至于钱钟书本人是不是以“管”来指代“管城子”,这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因为这种用法违反语言的社会性,但谁也不能阻止他在私人的领域这样想、这样用。金先生之所以没有肯定自己的解译,兴许考虑到了这一点。

  F

   甲 新春伊始,万事都需要规划或预测,当然啰,关于钱学前程的展望也不例外。作为此次会议的 ,我先来说几句。以往的研究偏重于钱钟书生平和小说,对钱学的内蕴缺乏纵深的开掘,今后应该多加注意!比如,我们可以先搞出一个详细的引文目录,对钱钟书全部着译所明引的人名、神名、书名、篇名等分中西几种文字进行区分类别,并标注其每次出现的位置,同步再组织一些专业读书会有针对性地浏览或精读这些书籍文章,每人不定期提交有关书面报告,汇总后作为钱学研究资料陆续发行。

    乙 我非常赞同这个提议,不过读书会的组织工作恐怕有一定难度吧。学者们向来深居简出,各自为政,要聚集起来进行多学科、多语种的合作很不容易,倒不如来个虚拟式的,尽量用网络交流,年终时再选出一方旅游胜地开开碰头会,这才比较现实。

    丙 我觉得研究钱钟书的终极目标应该是学习钱钟书,学习他的读书方法,学习他的写作方式,学习他的处世方针。具体地讲,我们应该大力提倡并鼓励一批有天份的人才写出一些《围城》式的白话学者小说、一些《管锥编》式的文言学术札记,在文坛学界形成一派钱钟书风格或钱氏笔调。

    丁 三位的话各有道理,我只想补充一点不成熟的意见。如果要使钱学发扬光大,首务是培养相关的读者,至少可以先为他们奉献一批钱学普及丛书,引起他们的阅读欲望或研究兴趣。

  G

  我在《箪瓢楼日志·甲申年篇》卷五《季冬纪》里写到——

  十九,陀思妥耶夫斯基忌辰。观同上记《好云楼初集》中有“钱中书曝书图后记跋”,一笑。读杨绛《从“掺沙子”到“流亡”》。作随笔《十八姨》。平步青《唯疑》所引《升庵全集》与《管锥编》第393页所引,文辞小有同异。

  “同上”指清人平步青的笔记《霞外捃屑》。观上可知,古代有人叫“钱中书”,与“钱钟书”仅一字之别。我常想,当年钱先生看到此处会不会也“一笑”置之呢?

  H

    弁 言

    经史子集,吾人之主粮;钱氏著述,三余之零食。化四库为管锥,考一编之阙谬,此林某所以有《管锥编增订之四》之作也。狗尾之续,佛头之粪,其助夫读者,能如镇纸乎哉?或庶几比书签尔。赶秋记于二00四年五月十五日。

    版权页

    《管锥》一编,洋洋千五百页,岂为“经学研究文集”乎?其所论《史记》、《老子》、《列子》、《焦氏易林》、《楚辞》、《太平广记》、《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诸册,讵非史、子、集乎?苟易“经”为“国”字,中华书局庶几免于遗笑矣。窃谓钱氏此辑要亦修辞学之同盟,或出之以辞书之变态尔。

  1页

  《四部丛刊》子部法云《翻译名义集》载周敦义《序》云“如薄伽,梵具六义(自在、炽盛、端庄、名称、吉祥、尊贵)”,恐即董说佛字有六义者。

  23—4页

    《说文解字》:“口,人所以言、食也”,客观之释义也;《周易·颐》之《象》曰:“君子以慎言语、节饮食”,正当之求全也;而《鬼谷子·权》引“古人有言”曰“口可以食,不可以言”则乃偏激之劝戒,未若刘禹锡《口兵诫》“可以多食,勿以多言”为豁达耳。旧题焦延寿《易林·否之巽》曰“杜口结舌,言为祸母”,犹能与《尚书·说命》“惟口起羞”、《荀子·劝学》“言有召祸也”、《昭代丛书》卷二十六“多言招祸,非必此言失而祸至也,无所不言,然后祸之来也”、《释氏要览》下“祸从口生,口舌者凿身之斧也”者流对勘。若是班也,元人杂剧重言之而不惮烦,如:孟汉卿《魔合罗》云“原来口是祸之门”,遥承《全汉文》卷四二严遵《座右铭》“口舌者,祸福之门、灭身之斧”;武汉臣(或题“无名氏”)《生金阁》云“则你那口是祸之苗……舌是斩身刀”,又俨然佛典之唇吻。

    41页

    王复礼《四书集注补》亦曰“天以形言,帝以主宰言”云云,足资印可。

    50页

    《吴越春秋》谓之“猛兽将击,必饵毛帖伏,鸷鸟将搏,必卑飞戢翼”,苏洵《几策》化为“鸷鸟将击,必匿其形”,而《古诗源·古逸·古谚古语》有“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局”。他如“将飞者羽伏,将奋者足蹴,将噬者爪缩,将进者身退”,出处则余忘之矣。

    66—7页

    “思”者,心也,《毛诗·邶风》“悠悠我思”《郑风》作“悠悠我心”;“悠悠”加衬字即成“悠哉悠哉”,犹之今言“愁啊愁啊”,而非郑《笺》所谓“思之哉思之哉”,此“悠”宜从《说文解字》训“忧也”,《小雅》“悠悠我里”孔《疏》正训“悠悠”为“忧也”。钱钟书注四字为“夜之长”,与余冠英曰“思念绵绵不断”,是皆释“悠”为“长”,以后之引申义取代前之本义而致误矣。

    178页

    “三军可夺气”下句乃“将军可夺心”,以文意论,《论语·子罕》“三军可夺帅也”已为其始作俑矣;而《孙膑兵法·客主人分》“三军之士可使毕失其志”即演“三军可夺气”之论。气、心、志三字一揆,此众所周知,《孙膑兵法》固钱氏所忽视耳。

    187页

    《孙膑兵法·威王问》篇亦云:“诈者,所以困敌也”,与夫《韩子》之语何其相似乃尔!

    190、202页

    “‘知’,犹言,‘岂知’也”应舍二逗号而外,“雪”、“粮”之间则宜加一逗号。钱氏句读多误,观众当自觉而勿盲从之。

    191页

    “傒狗”之讥,位至征西大将军之陶侃亦难获免。以今语释“无极”与“无终”,不须强分泾渭,浑言之可矣。

    192页

    “玉声”即曹植《七启》“将敬涤耳以听玉音”之玉音,盖肇端于《诗·小雅·白驹》“勿金玉尔音”,又蚤出《战国策》一头地也。

    194页

    “知难而退”之旨,《孙膑兵法》一书反复丁宁,如《十问》篇“佯北”、“离之”者是。马王堆帛书《老子》“抗兵相加,襄(让)者胜矣”乃其朔也。

    198页

    “蜂目”殆乃《华阳国志》之“纵目”欤?抑为三星堆青铜面具所示者耶?

    200页

    甲骨文“夫”、“人”同字。

    203——4页

    参观《敦煌变文集》卷三《燕子赋》、《三宝太监下西洋记》九十七回、《缀白裘·西厢记·跳墙》。《孙子·军争》亦有“鸟穷则搏,兽穷则噬”,奈何钟书先生竟当面错过?《红楼梦》二十七回:“人急造反,狗急跳墙”,当非常之时,钱氏或不敢言及,其有忧患乎?

    215页

    “比物此志”当作“此物此志”,斯必为手民误植无疑。后文放此。

  259页

    传本《文子》所称“老子曰”当为后人之窜改,定县汉简本皆作“文子曰”韪也。钱氏虽不废敦煌遗书,然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出土之竹帛,竟度外恝置,厥故维何?伊云“自惭陋不之知,又疚懒未之觅”(语见270页),此之谓矣!

    368—9页

    其说迂谬,浑忘“侍中”两字矣!《考证》云云是也。

  390页

  称“庄周《天下》篇”,非也。

  431页

    《文选》卷二二晋王康琚《反招隐》诗:“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唐吕向注:“康琚以为:混俗自处,足以免患,何必山林,然后为道”。

    510页

    《事物纪源》引本篇佚文“周穆王时,巧人有偃师者,为木人,能歌舞,王与盛姬观之。舞既终,木人瞬目以手招王左右,王怒,欲杀偃师。偃师惧,坏之,皆丹、毕胶、漆之所为也”今见于《汤问》而文字多有出入,恐非剿袭剽窃佛经,未识高承据依何本?

    554-5页

    古人尝以“乌鹊”偏指“鹊”,如杜甫诗“浪传乌鹊喜”、黄庭坚诗“慈母每占乌鹊喜”辈是也,皆可以英文magpie对译之。顾外域诗人(John Clare)亦曰:“鹊噪为最坏之兆朕”(And magpies that chattered,no omem so black.——The village Minstrel)。

    558—9页

    《淮南子·齐俗训》“筐不可以持屋”,筐谓“小簪”(姑从高诱之注),屋即“大厦”。

    按《渐》之《睽》:“设罟捕鱼,反得居诸”;又之《萃》:“西行求玉,冀得瑜璞,反得凶恶”。闻一多解《新台》之“鸿”为《广雅·释鱼》之“虾蟆”,网鱼离鸿所埒即《易林·渐变睽》“设罟捕鱼,反得居诸”。近人著述亦有难入钱氏法眼者,盍从善而攻之?钱氏以鸿为鸟属,岂信鸟萃苹中而罾在木上(见601页)邪?

  578页

    《汉书·陈遵传》所引《酒箴》略有同异。“瓦罐终于井上破”,《京本通俗小说·冯玉梅团圆》作“瓦罐不离井口破”,《东周列国志》六十六回作“瓦罐不离井上破”。

    582页

    清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凡例》曰:“取证之书当以最先者为主。自王逸注《离骚》于“玄圃”引《淮南子》、李善注《洛神赋》之“远游履”引繁钦《定情诗》,使人借口,至近世笺唐诗者遂有引宋人诗为证且杂以俗语,殊乖体例”,亦毋乃类是?参观1005页“诸释义或引后以明前”。

   626—9页

    散文韵语如“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芭蕉叶上无愁雨/只是听时人断肠”,更仆难终。

    661页

    按“画龙正不妨复类狗”,《后汉书》卷七九上《孔僖传》引时人语即有“画龙不成反为狗”。

    790页

    “续弦胶”亦名“连金泥”,又见旧题东方朔《十洲记》、郭宪《洞冥记》、张华《博物志》卷二。

  809—811页

  案《渭南文集》卷三五、《池北偶谈》卷十四,李清照欲以其学传孙夫人,“时夫人始十余岁,谢不可,曰‘才藻非女子事’”;朱淑真《杂题》亦云:“翰墨文章之能非妇人女子之事”。诸如此类,多乎伙颐!

    822—3页、《增订》68页

    《广异记》“料理”犹今口语“收拾”云云。

    953页

    徒执魏帝一诏,遽断“蜀庖在汉不同今时之尚辛辣”,何缘粗率乃尔?晋人《华阳国志·蜀志》早谓蜀人“尚滋味”、“好辛香”,顾“饴蜜”不过调味品之一而已。

    964页

    按《方言》出乎林闾,见《华阳国志·蜀都士女》。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五论《方言》非杨雄所造,读书可谓得间。上世天子有輶轩之使求异代方言,其制至周秦之季始废,惟蜀人林闾公孺及严君平知之,乃搜访方言,从事撰述,君平有千言,公孺梗概之法略有,成都人杨雄闻而师事之,亲承教益,稍加编次而后书成。

    968页

    “如意”俗又呼“孝顺子”。

    973-4页

    济慈墓志铭曰名以水写(name was writ in water),雪莱挽诗易云名书水上(name was writ on water),较《酉阳杂俎·艺绝》之水画不过锥刀之末、小巫者流,况且二言仅为修辞尔,譬若《大般涅盘经》语乃比喻也。

    1265页

  法云自序《翻译名义集》撮述《高僧传》语曰:“宋僧传云:如翻锦绣,背面俱华,但左右不同耳。”

   1300页

    “门联始见于五代”,大错而特错者也,吾数年前尝作《对联简史》一文辩之。南朝梁刘孝绰免职归里,曾题联于门:“闭门罢庆吊;高卧谢公卿”,谭嗣同已赞为“联语之权舆”。

    1522页

    钱氏谓“冯”不得与《东》韵字通押,是通外文而不晓母语也。遑论“景”、“永”常能通假,郭璞早识“龙、阴音相近”,蒋湘南《游龙门记》亦知“龙门《山海经》作凌门”,诸如此类,不胜胪列,皆证《蒸》韵字与《东》韵字古音可以旁转。

   《增订之二》145页

    《楞枷经》语,明徐祯卿《谈艺录》谓之“因言求意”。

    《增订之二》198页

    荡荡乃董董、蒙蒙、融融之同义词,董董、蒙蒙、融融互为同源词,皆一音之转。

  I

  《谈艺录补订补正之三》(选载)

  26页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引某碑文作“花山”,辩曰“今言华,如华实之华者,盖音谬也”,钱钟书阙而未征。

  40页

  诗艺之成败系乎天才、人事,可参观Quintus Horatius Flaccus Ars Poetica所论。

  51页

  中书君解“劫灰”作劫之灰,谓李贺已化时间之无形为空间之有物,近似而未得实。“劫灰”本佛家习语,指一劫将尽,大千俱坏于火风水三灾,所余残灰则曰劫灰,非劫自有灰也。长吉不过沿用释典,未尝出奇而翻新焉。“劫灰飞尽古今平”乃云空间既毁,时间随之而尽,不待人“扫”,人意自觉其“平”。然钱氏添字说诗,亦通人之蔽欤。迨乎《管锥编》论《毛诗》之“悠”字,又故病复发,尤堪为寒心冷齿者矣。

  114页

  《砚佣说诗》“诗犹文也,忌直贵曲”与随园同调。

  226页、《补订》547页

  “千江同一月”亦见《禅林类聚》卷十八。《管锥编》四0页引《华严疏钞》卷九语,而漏卷一解《疏序》“皎性空之满月,顿落万川”云云,钱氏尝“笑随园迷于眉睫”,此何又反躬自蹈耶?

  250页

  《老学庵笔记》卷四有“今世所道俗语多唐以来人诗”条,《香祖笔记》卷九有“恶诗相传,流为里谚”条,皆可参观。

  263页

  “百虑一致”源自《易大传》,乃司马谈所引,而非“司马谈所言”。

  《补订》322、333页

  “味无味”出乎传本《老子》六十三章,不知天社注引是否?

  《补订》340—341页

  韦庄亦云:“樽前莫话明朝事”。

  《补订》431页

  古玛雅人与美洲土著众部落亦皆信时间乃周而复始之圆。

  《补订》510页

  “目有蜘蛛悬”、“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云云,中医眼科学谓之“飞蝇幻视”若“云雾移睛”。

  附录一: 《管锥编》中的自传

  一

  《明诗综》卷一00载儿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云云,即其一例,余童时乡居尚熟聆之。闻寓楼庭院中六七岁小儿聚戏歌云:“一二一,一二一,香蕉苹果大鸭梨,我吃苹果你吃梨”;又歌云:“汽车汽车我不怕,电话打到姥姥家。姥姥没有牙,请她啃水疙瘩!哈哈!哈哈!”(64页)

  二

  曩日有“祝由科”,专以禁呪疗疾,医而纯乎巫,余儿时尚及睹其钉雄鸡作法也。(309页)

  三

  吾乡儿歌有:“亮月白叮珰,贼来偷酱缸;瞎子看见了,哑子喊出来,聋蟚听见了,蹩脚赶上去,折手捉住了!”(604页)

  四

  余儿时在锡、苏、澄习见此俗,且尝身受招呼,二十许寓滬西尚闻邻人夜半为此。(632页)

  五

  盖唐女巫皆能弹琵琶,亦如后世江南道士皆能吹笙笛,余少时常见之。(762页)

  六

  旧日入赘之婿多为其妻兄弟所憎侮,即无兄弟而“坐产招夫”以为“补代”者,妻党皆鄙薄之。余童时尚见闻此等风俗也。

  七

  吾乡俗语谓之不足倚恃者,亦曰“灯草拐杖”。(946页)

  八

  吾邑尤甚,忆儿时筵席盛馔有“蜜汁火腿”、“冰糖肘子”,今已浑忘作何味,去乡四十余年,并久不闻此名色矣。(953页)

  九

  余儿时居乡,尚见人家每于新春在门上粘红纸剪蝠形者五,取“五福临门”之意;后寓滬见收藏家有清人《百福图》画诸蝠或翔或集,正如《双喜图》画喜鹊、《万利图》画荔枝,皆所谓“谐声”“同音”为“颂祷”耳。(1061页)

  十

  余三十岁前,常见人死讣告,《哀启》附以《行述》,遭亲丧者必有套语:“不自殒灭,祸延显考(妣)”,“苫块昏迷,语无伦次”等。千篇一律,不知俗成格定,当在何时。(1129页)

  十一

  余三十岁寓湘西,于旧书肆中得《书舶庸谭》一册,……转徙南北,今亡之矣。(1462页)

  附录二:我所收藏的钱钟书著作

  A正版

  宋诗选注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9月北京第1版

  旧文四篇 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9月第1版

  围城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10月北京第1版

  谈艺录 中华书局1984年9月第1版

  管锥编(全五册) 同上1986年6月第2版

  写在人生边上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5月第1版

  人·兽·鬼 写在人生边上 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

  宋诗选注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5月北京第1版

  七缀集 同上2002年6月北京第1版

  B疑似盗版或盗版

  《围城》汇校本 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年5月第1版

  钱钟书艺术人生妙语录 海峡文艺出版社1992年2月第1版

  钱钟书文集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

  钱钟书随笔 宁夏人民出版社1998年2月第1版

  附录三:从“《管锥编》解题”切入“读书观”

  北齐《颜氏家训·勉学》所谓“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虽然原是针对“校定书籍”而言,我们今天写文章发表意见前也应该用它来提醒自己,看自己是否在“开黄腔”(西南官话,略侔于“胡说八道”)、作出的结论是否信而有征。

  尽管中学时代我就曾把这句话抄录于笔记本上,但在炮制《〈管锥编〉解题》一文之际,却将它抛到爪哇国去了。当初我跟那些钱学专家一样,只知道“管锥”是“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不亦小乎”(《庄子·秋水》)的意思,而没有看到道宣(596-667)《续高僧传》卷二《隋东都上林园翻经馆沙门释彦琮传》所录彦琮(557-610)《辩正论》“独执管锥,未该穹壤”云云,还满以为“管锥”一词是钱钟书先生发明的,如今想来,吁可笑乎!

  读书未周不但可以导致雌黄妄下,还能助长我们的狂妄自大,自信自己是“通人”而不自觉自己的自闭无知。例如,岑仲勉先生“学问广博,甚多建树。但是对中外地名人名的对音问题,却确是一个门外汉,梵文字母看来他都不懂。然而却乐此不疲,说了许多离奇荒诞的话”(季羡林《文化交流的轨迹——中华蔗糖史》,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页47,注16)。

  读书未周不仅仅有上述坏处,也不失为一种萧散的读书观。我早先的一则随笔如是写道——

  《味水轩日记》“赵州和尚看《涅槃经》,只是遮眼。……竹懒笑曰:‘余亡友吴元铁与余对勘杜诗,元铁好记佳句,余初不留恋,只触眼取快而已。’……夫渊明之不解与余(李日华)之不记亦读书观中所当参取也”,余意此亦今人看古籍之常态,与诸葛亮“仅观大略”、僧睿“略其文而挹其玄”心契理符。然《霞外捃屑·强记》引熊惟善曰“应我记者,一过目辄不忘;不应我记者,忘后翻阅死记之而终归于忘”,凡人大都如是。

  遮眼快意竟是读书未周的意外收获,正如雨有时是“农民”的烦恼丝,又不妨是诗人的感慨媒,读书未遍并非一无好处。剑有双刃,币有两面,“观天下书未遍”亦复如是。

  附录四:中国现当代最完美的两个书名

  第一个非1933年上海现代书局初版《望舒草》莫属,该书的作者是著名诗人、翻译家戴望舒先生。他原名梦鸥,笔名常娥、戴月等。从望舒、常娥、月诸字来看,正应了杨万里的话“诗人爱月爱中秋”。《望舒草》是戴先生的第二本新诗集子,顾名思义,即“望舒诗稿”(诗人生前自编的第三个诗集之名),草者草稿也,从这种命名“仍然可以看到诗人在文字上一再推敲的痕迹”(《戴望舒诗集》周良沛《编后》),决不含糊定稿而称“集”。据卞之琳先生所说,《望舒草》使戴先生“建立了当时有影响”的“诗人地位”。我猜想,“望舒草”之名大概还有格外的深义吧。结果,我在唐人段成式的笔记《酉阳杂俎》前集卷19《广动植》4《草篇》里发现了这样一段记录“望舒草,出扶支国,草红色,叶如莲叶,月出则舒,月没则卷”,戴先生原来兼取此义,实在令人佩服!

  第二个当然要算1979年中华书局初版《管锥编》了,该书的作者是著名学者、作家钱钟书先生。他曾用“中书君”作为笔名,这恰巧也是毛笔的代称(《昌黎集》卷36《毛颖传》)。窃以为,“管锥”二字取义于道宣(596-667)《续高僧传》卷2《隋东都上林园翻经馆沙门释彦琮传》所录彦琮(557-610)《辩正论》“独执管锥,未该穹壤”一句,而彦论又典出《庄子·秋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不亦小乎”,释家著文弘扬佛法多假借老庄之语,此亦不例外。据金克木先生推测,“管锥”或许也暗指“管城子”、“毛锥”,与“中书君”同义而相呼应(详见金克木《比较文化论集·谈符号学》)。于是,《管锥编》跟《望舒草》一样,既有了典雅的来历,又同作者的名号打成了一片,真可谓完美之极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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