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
诗歌语言的基本特征有三个,第一个是语句结构不受语法规则的束缚,第二个是不使用流行的对话、聊天或书面语调,亦不模仿其他诗人的语调,第三是语言高度凝炼。
语言的凝炼在后面专题讨论,这里讲第一和第二个两个问题。
诗歌的句子一般很短,《诗经》多为四字句,后来发展到五言、七言,有的词中的句子有九个字以上,如“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句)。新诗发展了100年,句子尚未定格,长短不论,但还是短句较多,也有10多个字一句的,但比较少。
诗歌的造句比较灵活、自由,可使用语法结构完整的句子,如“百万雄师过大江”(毛泽东句)就是一个完整的句子,有主语(雄师)、谓语(过)、宾语(大江)的结构。诗歌的语句不完整的句子极多,如“松下问童子”(贾岛句)缺乏主语;“洛阳亲友如相问”(王昌龄句)缺宾语;有些连残缺的句子也不是,纯粹是词汇的重叠组合,如“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李清照句);还有单纯是物象组合的句子,如“鸡声茅店月,人亦板桥霜”(温庭筠句);有时还把两句糅合成一句,如“东风无力百花残”、”“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句),“东风无力”为一层意思,“百花残”又是另一层意思。“蜡炬成灰”与“泪始干”意义也各不相同;有的还是倒装句,如“春色满园关不住”(叶绍翁句)“春色”为宾语,可是却放在句首。
很多诗歌句子还不讲事理逻辑。如“独钓寒江雪”(柳宗元句)。分明是钓鱼,怎么变成了钓鱼雪。再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句)。黄河之水发源于西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海拔4500米的约古宗列盆地,怎么会从天上来呢?“恶竹应须斩万竿”(杜甫句),竹子是植物,不是凶猛的动物,可是却要受到严厉制裁。当然是不合常理的。可是,正是这些不合常理的诗句令人为之惊喜,赞叹。
当代青年女诗人余秀华的《月光》 的意境和一些句子也不顾事理逻辑。
月光在这深冬,一样白着
她在院子里,她想被这样的月光照着
靠在柿子树上的人,如钉在十字架上
有多少受难日,她抱着这棵柿子树,等候审判
等候又一次被发放命运边疆
月光把一切白的事物都照黑了:白的霜,白的时辰
白的骨头
它们都黑了
如一副棺材横在她的身体里
月光照在霜上,霜应更明丽的,可是却黑了。实质是说不是“霜”黑了,是社会生活中的某个部位、某个点黑了。这种违背事理逻辑的诗歌句子,使思想情感更加深刻,更具有穿透力、震撼力。诗人带有强烈的批判黑暗、主张正义的精神。
再如:笔者的《时间错位》:
太阳出来了
但天没有亮
地上没有乌云
却有隐隐雷声
太阳刚刚偏西
星星却眨着眼睛
此诗也是违背一般事理逻辑的。
诗歌句子基本上都不使用连接词,如名词与名词之间不用和、与,而实行并列的方法。“高江急峡雷霆斗,翠木苍藤日月昏”、“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杜甫句)。杜甫是聚合物象并列组合的高手,这类句子很多。为后来的李清照、马致远等著名诗人善用物象聚合提供了经验。
诗歌句子一般都不用虚词。《离骚》中大量使用“兮”,李白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云青青兮如雨,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等诗句中使用虚词的例子,其他诗人也有,但总的看,出现的频率不高。一度时期新诗常用“啊”,现在也很少用了。其他虚词新诗、古诗都基本不用。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是因为诗歌句子讲究凝练,挑选的词汇应有实实在在的含义,不“虚”其位,字字充实、饱满。
此外,还要注意诗歌句子的音节。《诗经》里的诗歌一般是两个音节,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
格律诗一般双音节加单音节,如五字句:“白日/依山/尽”前两组为双音节,后一个词是单音节。如七字句:“乡音/无改/鬓毛/衰”。前三组词为双音节,后一个词为单音节。词的音节按照平仄,比较固定。新诗自然是有音节的,但由于新诗的句子不整齐,且往往多余格律诗的句子,因而新诗句子的音节似乎没有规律可循,如何判断新诗的音节,只有看每一首具体的诗而定。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此诗虽是古诗,与现在的的新诗差不多,其音节显然与格律诗和《诗经》都不同。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其音节亦只能依具体情况而定。
下面说诗句的语调,即尽量用自己的语气创作诗句,避开流行的对话、聊天式或书面语调。
随手在网上便搜索到一首聊天语气的新诗《月光下》:
怀抱一把古琴
坐在月光下一曲没有弹完
所有的心事都想完了
再没有什么好想的
琴也无需再弹
只看月光,想找个好词语
形容它。想来想去
还是只有月光如水
月光真的如水
确切地说,如海水
我时而感觉在大海上
时而感觉在岸边
怀抱一把古琴
像怀抱着熟睡的孩子
在等待出海归来的
孩子的父亲
此诗意境较好,但不是诗性话语,使用平常公共交际语气,不具有独特性。
同样是写月光下,这首诗个性要强些,至少不是在用聊天的语气写诗。
今夜我醉卧草地
月华泻下班驳的倩影
松涛 风声 虫鸣
都幻化成彻骨的思念
在这有月亮的晚上
集结 交融 升腾
慢慢 消散于如水的月光里
那么请让我
让我把月光复制然后粘贴
成爱你的文字
任它飞翔 飞翔到
你的梦里 在你的发梢
在你的唇间 留下
留下我最美最温柔的记忆
国家一级作家赵丽华的《磨刀霍霍》也是聊天式语言:
先用砂轮开刃
再用砂石打磨
再用油石细磨
最后用面石定口
这位来自安徽的磨刀师傅
态度一丝不苟
手艺炉火纯青
我掂着这把寒光闪闪的刀上楼
楼道无人
我偷偷摆了几个造型
首先是切肉
然后是剁排骨
最后是砍人
古体诗也有用公共交际语言的例子,如:“天公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变成雨。变成雨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天下文章在三江, 三江文章唯我乡。我乡文章数舍弟,舍弟跟我学文章。”“烟台六月花香醉,山里到处蝴蝶飞。喜迎晨风听海去,那些壳贝捡来回。”
诗歌的句子必须有独特的语调。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声音,如果唱出来,是有区别的,甚至是有很大的区别。有的粗壮,有的尖细;有的高亢,有的低沉,有的不高不低;有的语速很快,有的语速缓慢,有的语速不快不慢;有的雄浑沙哑,有的清脆嘹亮。这是天籁之音,是爹妈给他的声音,是自然的声音。其实,诗歌也需要用这样的声音传达出来。不过,很多诗歌经过一定的格式束缚,表达出来时对自然的声音进行了扭曲,使自然声音发生了变化,特别是经过文字处理后,这诗歌的语调就几乎不是自然的声音了。
当代写新诗的很多诗人,都是用流行的对话、聊天或书面语言造作诗句,所以读者看到的很多诗几乎是一个语调。没有自己独特性,这诗的质量就需要打一个问号了。
我们阅读唐诗,便会感到诗人们语调各异,越是大家,语调越是鲜明,杜甫的语调是收敛而沉稳的,中低音;李白的语调是张扬洒脱的,中高音;而王维的语调则中庸平和;李贺的语调如鹤立鸡群,别具一格。曹操与曹植尽管是父子,但诗歌的语调也有差别,曹操的语调苍凉而沉雄,曹植伤悲而乏力。
宋以来的诗歌语调,多为“平调”,少波澜,少浪漫,少跳跃,少灵动,少鲜活,少气象,少异象,少形象,少立体感,与唐诗的差距很大。宋以来的诗基本上是平铺直叙。因而这诗歌之花便渐渐蔫萎了。很是奇怪,苏东坡的词和散文有些浪漫特色,如《明月几时有》、《前赤壁赋》,可是他的诗和其他同时代的诗人一样,语气平平,几无浪漫的飞翔。我想这是当时诗风相互影响的原因吧。
当代中国的诗歌,不论是新诗和古诗,也与宋、明、清一样。基本上都是一个“平调”。在革命战争年代少许诗有浪漫的语调,如郭沫若的《凤凰涅槃》,可是后来也消失了。
所以,中国现在和将来的诗歌,如果不在语调上转变风格,不在诗歌精神上效法唐以前的风采,将会愈来愈平庸。
千人一腔可能与相互模仿有关。作为一个诗人,初学时期可以模仿,学人家的语调,但慢慢要抛弃人家的语调,逐步训练自己独特的语调。要用自己独特的语调,表现自己的真情实感。
口语可以入诗,但所使用的口语必须恰恰吻合了作者心头的浓烈的感情,或者这浅显的口语传达出深刻的哲理。全诗呈现的意境很优美,话语虽然浅显,但与情绪及思想完美融合却迸发熠熠光彩。李白的《静夜思》和王之涣的《登鹳雀楼》都属于这类高水平的诗。
(2017年1月9日至11日完成)
标签: 叶绍翁的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