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喑喑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这首《瑞龙吟》是周邦彥的名篇,被王国维视为“创意之才少”,更被一些词评家讥为“不过桃花人面,旧曲翻新耳。”
读了“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之句,人们都会为诗人元稹对亡妻的多情与专一而感动,又有几人知道他根本就是一个负心薄幸、天性凉薄之辈?其实,倾诉离思、深情悼亡只是求得心灵安慰而已,实为怀旧的另一种称谓。因此,周邦彥词中表现出来的深婉怅惘,即使触动了你心底最深处的柔肠,也不要认为那是真的。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华桃树。”词的第一部分,写的是词人故地重游。“褪粉”不是褪去花粉,粉指的是白色的梅花,梁简文帝萧纲《梅花赋》有“争楼上之落粉,夺机中之纤素”句;宗懔《早春》诗有“散粉初成蝶,剪彩作新梅”句,意思是说落梅纷纷似蝴蝶一样,只好剪彩制作梅花。周词中的“褪粉”与散粉、落粉同意,褪粉梅梢就是说梅梢上落下的梅花,就象脱去一层白衣似的。
“试花桃树”的“试”字运用极为巧妙,桃树似乎担心春的乍暖还寒,不敢让桃花朵朵绽放,而是试探着一枝一枝的开放。周在另外一首《蝶恋花》中写道“桃萼新香梅落后”,说的正是梅落桃开的时节。“还见”二字,说明词人对此番景象十分熟悉,他对章台路的景色一点也不陌生。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坊陌”是小巷,此处指歌舞妓的聚居处,“愔愔”是说小巷幽深。“定巢燕子”,化用杜甫《堂成》“频来语燕定新巢”句。春天来了,燕子又飞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忙着衔泥筑巢。词人的心与燕子相同,故地重游的他心底激荡。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词人终于站在了从前熟悉的门户前,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忽然回忆起了从前。“黯”有黯然销魂之意,“凝”有一往情深之意,“伫”则有所期待之意。或者,词人在心中期待的是,当心上人看到他突兀出现在眼前时一脸惊喜的神情。“痴小”是讲二人相识之时,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孩子;她羞涩的从院子里向往窥视,与冶游至此的词人炽热的目光不期而遇。
“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词人想起两人初识时的情景:“约黄”是古时女子的一种妆容,在鬓角涂饰微黄。梁简文帝《美女篇》有“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之句,因为约黄本来是宫中女子的妆束,所以也被称为“约宫黄”。词人隔了门看到她的时候,她正用宽大的衣袖遮风,隐约看到俏脸上的约宫黄,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一想到这些,词人与读者不禁都醉了。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身价如故。”词人笔锋一转,又将画面拉回到了现实当中。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显然,此处的刘郎是借用了刘禹锡《再游玄都关绝句》之意。刘郎重到,她却人面桃花不知何处去。词人四处打听她的消息得知,在同时歌舞的人当中,只有她的声价和从前一样。“秋娘”是唐时长安著名的妓女,经常出现在元稹、白居易的诗中,在这里,借指词人的心爱者。她并没有因为年华逝去而降低声价,她的歌舞仍像从前一样在当地享有盛名。
她并没有忘记旧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李商隐《柳枝五首序》中云,有一位叫柳枝的洛中美女擅长音乐,一天听到有人在唱李商隐的《燕台》诗,十分钦慕,于是手断长带托人向李商隐求诗。李商隐去见她时候,“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周邦彥用此典故,意思是讲她吟诗作赋的纸笔上还写有自己的诗句,墨痕尚在。
“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此一句,着意刻画了词人难堪、懊悔、遗憾的复杂心理。“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此时此刻,她陪伴谁在姹紫嫣红的园中畅饮,谁又会伴词人在东城的郊野漫步踏青?此一句读来,令人顿生物是人非的感慨。
“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事与孤鸿去”出自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之句。此处只用其半句,显然是刻意而为。意如曹操《短歌行》之“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句含义相同。突出的正是省略去的“恨如春草多”之句!“探春尽是,伤离意绪”之意似为:季节上的春天可以周而复始,而感情则一是稍纵即逝,一去不复返的。
“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写归途所见。“晚”表明词人流连徘徊了许久;池塘飞雨做“纤纤”状,更象极一张无边无际的雨丝织就的愁网;“一帘风絮”,门帘上的飞絮,也似词人心底的愁网。而词人就是被困在网中央不能自拨的情圣了。(此处可参照歌神张学友的《情网》理解。)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人生不堪幽梦太匆匆!
《瑞龙吟》是一首叙事性非常强的长调,乍一看,词中所写的不过是一些不关紧要的细节与片断,但分明道出了词人的心路历程。正是通过这些细节与片断的变化,词作达到了叙事抒情融合的效果:第一叠,章台路——梅花桃树——人家燕子,从都市到人家的转换当中历述一段人生,暗含人生的沧桑变化。展现的是旧地重游,以眼前景抒悲慨情;第二叠开始转入回忆,追忆当初相见刹那的印象,伊人形神兼备,呼之欲出,其中蘊含无限深意;第三叠用今昔合一的视角,叙事伤离。“前度刘郎”独自面对“一帘风絮”,这正是周邦彥传奇一生的浓缩。
吴世昌先生在《片玉词三十六首笺注》中特加按语,对周邦彥的这种创作风格给予高度评价:“近代短篇小说作法,大抵先叙目前情事,次追叙过去,求与现在上下衔接,然后承接当下情事,继叙尔后发展,欧美大家作品殆无不守此文例。清真先当九百年前,已能运用自如。第一段叙目前景况,次段追忆过去,三段再回至本题,杂叙情景故事,用能整篇浑成,毫无堆砌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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