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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青蛙兄的一首诗——《秋叶听雨——和飞廉》,我特意抽出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坐在这洒满了阳光的房间里,忽然想就诗歌,写点什么。
从窗户里看出去,在拉萨的阳光下,我的丈母娘正在院子里准备午饭。前几天我对她说,她做的糖醋排骨很好吃。今早上她特意买了排骨,回来就对我说:丁达,今中午,我做糖醋排骨给你们吃。
老婆和小姨子,心不在焉的给我丈母娘帮忙。一会儿在我丈母娘身边溜达,一会儿又进到客厅里,在悄悄的议论着些什么。我知道她们其实只是在等待,在幸福的等待中午饭被端上饭桌的那一刻。午饭过后,对这个下午,她们还有各自的计划。小姨子要去逛街,买她在京东商城看到的一件衣裳。她说京东商城的发货,至少需要3天的时间才能到达拉萨。她等不及了。老婆下午要和我去买过冬的保暖内衣。之后,还要去看一场电影。前几天,她对我说:你好久都没陪我看过电影了。
我的儿子,把两只鞋子,一只扔在地中央,一只扔在门口,斜躺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在吃东西。他把食物的碎屑全部洒在了沙发上,还有他的身上。
“仿佛冰菘融化,户外的树枝重新弹回原来的位置”。我在想:诗歌究竟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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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不是糖醋排骨。不是食物。人们离开了它依然能活下去。
诗歌不是保暖内衣。不是衣服。人们离开了它并不能冻死。
诗歌不是阳光,照耀大地,让万物得以生长。
而人们对待诗歌的方式,也不同于人们对待以上任何事物的方式。人们会特意的抽出一个下午,去电影院,郑重其事的坐在黑暗里,心怀期望,满心憧憬。期望得到一次感动、一场欢笑、一种休闲或者享受,乃至于憧憬对于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得到一次全新的领悟,对于生命重新燃起希望的熊熊大火。可是人们对于一首诗歌,究竟有什么指望呢?有谁会怀着期待的心情,如同期待去逛街买一件衣裳,买一洋苹果的产品,或者看一场电影的心情,去特意的在生活中腾挪出一个专门的时间,用来读一首诗?
诗歌是什么?在最朴素的意义上说,诗歌似乎不是人类生存的必需品。也不是世俗世界得以运转的支撑。诗歌只是一种衍生物。人首先要活下去,然后才能去写诗,去读诗。诗歌是人类生存问题的衍生物。
“安卧之地,封冻即开,我等如狗熊将可外出”。或者就是这样的衍生物。或者就是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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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令我惊异的是,这生存的衍生物,居然在某一刻,就能让生存本身变得如此美好。起到食物和衣服并不能达到的效果。每每读到青蛙兄的一些好诗,总会令我怦然心动。令我五体百骸,无不舒畅。乃至令我也想去动笔,写下一首同样美好的诗歌的冲动。
这时候,诗歌所带给我的感受,跟一切其他事物以其他方式带给我的感受均完全不同。
不同于糖醋排骨带给我的感受。不同于保暖内衣带给我的感受。不同于电影带给我的感受。不同于这个世界上,诗歌以外的任何事物带给我的感受。
而这种感受是真实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去否认它。因此我想:如果诗歌本身是一种虚妄,那么它何以会带给人一种真实的感受?
所以我想说的是:诗歌还应该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至于要如何去界定它的价值,或者才是虚妄。
“伸长爪子。恼的是茫茫长夜,清醒若雪”。在1000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句子或者一定是虚妄。可是在100年的时间内,谁又不时时刻刻处在这样的虚妄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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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吃得多了,人们难免会惦记那只生下这鸡蛋的母鸡。有时候,看到青蛙兄的诗歌,我会想起他这个人。这个我从未谋面的人。这只一直坚持在祖国的田野中歌唱的青蛙。
我不是一个天真的人。朴素的生活经验告诉我,文字和人大多是两码事。我对于极度的浪漫主义情怀,总是怀着敌意。所以我大多采取最稳妥的方式。所以我猜想:青蛙兄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是一个很讨厌的人。
我不排斥青蛙兄真的是一个非常nice的人。如果事实真的是那样,那就太好了。那么这个世界上,不仅多了一个会写诗的人,而且还同时多了一个美好的人,多么好的事。那样的话,我倒真的想有机会见见他。一起吃顿饭,喝喝茶,关于诗歌,关于生活,关于当下进入到那个场景的任何话题,随意的闲聊片刻。
其实我想说的是:即便青蛙兄真的是一个现实生活中很讨厌的人,也不会影响到他写下的这些诗歌本身的优美,本身的价值。
就在以社会分工无限细化为特点的这个现代社会里,诗歌的写作本身,也早就脱离了它发源之初的那种抒情的功能,而这也是诗歌唯一的目的所在。这个社会的发展,异化了人,也异化了处在这人群中的写作者。很多的其他因素进入了诗歌,也进入到了诗歌的写作者的身体和灵魂中。
所以在现代社会中,诗歌越来越具有一种行当的意味,故而其技巧性越来越占上风。就写作者而言,这是悲哀。因为他们书写的不再是自己的内心,不再是自己内心中深信不疑的生活信念。对于阅读者,这也是悲哀。因为他们以为他们所阅读的,不过是一些分行的优美的文字,而不是另一个人的内心,或者是他的内心,以及潜藏在这内心中的秘密。
所以我才说青蛙兄的这些诗歌好。原因就是这些诗歌所传递给人的,不仅仅是一些有关文字的技巧,还有其下那中复杂的心境。
“这明畅的喜悦怎生与人说”。现代诗歌的一个特点,就是抒情更复杂化了。因为复杂的无法向人描述,或者不敢轻易的用文字去描述,故而不如留白,不如象荷马描写海伦的美丽一样,把要描述的对象,干脆留给阅读者无边无际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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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料想青蛙兄或者不是一个所谓的专业诗人。或者也不属于这个国家的作协。他就是一个写诗的人。他并没有依靠写诗而生活。也没有被某个机构所圈养起来。他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参与者。他一直和这个社会保持着一种最踏实最朴素的紧张关系。这才赋予了他一个写诗的最良好的条件。
诗人的准确定义:写诗的人。这才是诗人二字最朴素的定义。
难道不是?
在现代社会发育的如此成熟之前,这个世界上哪里有过专业诗人这一名词?
那些写下了无数优美诗歌的诗人,谁是专业诗人?谁是靠写诗来养活他们自己的?
李白不是。杜甫不是。
他们之所以写下了美好的诗歌,仅仅因为他们想对于这生活抒情而已。
前几天看到张佳玮的一篇博文,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唐人之所以能写下那么美好的诗句,就是因为他们从来不存在“要写诗”的这种劲。
而现代的诗人们,谁能完全脱离了“我要写诗”,“我正在写诗”的这种心态。
但是我并不因此而悲观。或者并不就此会以为,现代的诗歌注定是要败给古代的诗歌。这绝对不可能。如果世界真的因为前进和复杂化而让某一种事物不可挽回的走向衰败和毁灭,那么这绝对不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恰恰相反,我以为现代社会加在诗人身上的这种意识,这种无时不刻,只要提起笔就或多或少意识到自己在写诗的这种附加物,反倒也正是对于这个时代最贴切的反映。而这种情绪的注入,只会让诗歌更为复杂化。而这种复杂化,只要处理的得当,在新的语境下,更会把诗歌所要承载的内涵给更为广大的加深。
“唤白起来,筵前冷静,不能成欢”。所以青蛙兄:如果当你每每写完一首诗歌,令你喜不自禁,正在感觉到自己用这些诗歌打造的一个帝国正在缓缓崛起,你完全不必要为此感到耻辱。你完全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那个帝国中的君王,尽情展现你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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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写过一些诗歌。现在偶尔手痒,也会写一些。我也读诗歌。长读的有这样几本。
《千家诗》、《唐诗三百首》、聂鲁达的《20首情歌与一首绝望的诗》、博尔赫斯的《博尔赫斯诗歌全集》、《世界抒情诗大全》等等。
还有一些零散的情况。诸如在文学杂志上,诗歌论坛上,间或也会读上一首两首。
就我有限的阅读经验来看,我对于一首诗歌的好坏,大概存在这样一种认识。
一首坏的诗,大约可以总结为这样一个模式:啊,我高兴。或者:啊,我伤心。更繁琐一些:啊,我多高兴。啊,我多伤心。
一首更坏的诗,则是:啊,你们瞧,我多么高兴。或者:啊,你们瞧,我多么伤心。
一首坏诗和一首更坏的诗的区别,就在于更坏的,多写了“你们瞧”几个字,多了这么一种心态。
这几个字,就使得这不是一首诗歌,而是一种对外的展示了。说的不客气些,就是对外的炫耀了。
只要有这种心态,无论技术上处理的多么好,这诗歌的境界,终究是低了一个层次,再也不能站在高处了。那写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诗人,只有你去细想,才会知道他是站在鹳雀楼的最高处。可是大多数的时候,我们所震撼的,却是那诗中所描写的雄伟壮丽的场面。
我记得沈浩波曾经说于坚:老余,你这样的岁数了,还写这样的东西,究竟是为什么?谁不知道你有才华?
我觉得沈浩波的这句批评,可以放在一切写作者的身上。人性中最深刻最不可泯灭的一个特质,就是每个人都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实际上我们所看到所听到所经历到,以及所写下的一切,都已经是经过了这一个因素的调制之后的表象。
所以更坏的诗,最坏之处就在于他坏在了写作的心态上。所谓的识见上。这是文字和技巧所无法弥补的。
“想那怀王若笨鸟,在悔恨中已慢慢睡着”。哪怕作为一个胜利者,都要如此清醒的意识到失败者的存在,一切他人的存在。或者只有这样的情怀,才能尽量的去除内心中的小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最合适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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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的诗呢?去掉了“你们瞧”几个字,发自真情,出自内心,依然要说它坏,原因是出在了写作的技巧上,才情上。
“啊,我高兴”,比起“啊,我多高兴”,要好一些。原因是含蓄了一些。辞达而已,点到即止。但是它依旧不够好,原因是它直白了。口号化了。抒情的方式错了。
这里要说的一个关键问题就是:最有效的抒情就是叙事。或者说:叙事才是最伟大的抒情。
诗歌,包括一切文字作品,均是写给人看的。谁都不会去给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写一首诗。哪怕是题为《献给一只猫》的诗歌,其实也是写给人看的。而人们又不会去写一首诗歌给刚出生的婴儿看,就算给儿童背诵诗歌,也会特意的挑选一番,拿出《鹅鹅鹅》来,而不是李商隐,又能说明诗歌还是写给有生活经验的人看的。也就是说,一切的文字作品,真正完全的诞生,还在于写作者和阅读者的相遇。
我之前说过一句话:这世上所有的诗歌,写的都是你的生活。
我觉得就是这样。我觉得这个话还可以用很多种不同的方式去说,以便我们铭记。另外一种说法是:这世上有哪一首诗歌,在我们阅读它的时候,所描写的不是我们自己的生活?
所以这才要说:真正优美的诗歌,所应该写的,不应该是“啊,我高兴”,或者“啊,我伤心”,而应该是具体描摹出那些令你高兴或者伤心的事。
“从树枝下掉了下来——那么多泪为屈辱与屈原。”这句诗行中,树枝、泪、屈辱、屈原,均是些具体的名词。掉了下来,是具体的动作。书话的某位网友说:记住,只有名词和动词才是干货,形容词大多都是些水货。我觉得这种说法很难质疑。因为这世界上抽象的事物,都是由无数个具体的事物构成。具象造形四个字某种意义上意味着:最具体的,才是最抽象的。
或者最熟悉的,也是最陌生和最神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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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首好诗呢?怎样的一首诗,才算是一首好诗呢?
如此一问,如同当头棒喝。
如此一问,也犹如就此展开了一个无穷无尽的话题。一个和世界一样古老的命题,或者进入了一个和世界一样复杂的迷宫。
有时候我在想:或者这评判一首好诗的标准,就像那上帝一般的绝对真理一样,只可能去无限的逼近,却不可抵达。
因为一切都在变。时代在变。写诗的人在变。读诗的人在变。审美的标准在变。
恰如小说。如果说欧.亨利的短篇小说,在许多年前,的确可以告诉我们如何去写短篇小说,而当下,这些小说其实在告诉我们,小说一定不能这样写。
诗也是如此。那些还在几年前,为我们所津津乐道,令我们心动不已的诗句,转眼间,就令我们觉得索然无味,乃至尴尬无比。因为写出来的文字,一旦将它们放在时间的流水中加以浸泡,很快,它们的质地就会决定它们的命运。那些用松散的材料写成的诗歌,要么很快,就在水流的侵蚀和冲泡下,膨胀起来,发散开来,逐渐变形,最后被分解成泡沫,化为乌有。要么很快,就在水流中逐渐的缩小、枯萎,终至于消失不见。而只有那些真正用坚硬的材料写成,而且本身的结构又致密无比的诗歌,才会经得住这时间流水的冲击,象石头一样,变得越来越光滑,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同的光线下,呈现出不同的气味与神韵。哪怕有一天,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它终于被时空摧枯拉朽的力量所离散成了粉末,它也将再生。它会通过下一代的诗人,再次会回归为石头,或者升华为钻石,重返人间。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关于一首好诗的标准,只有时间才可以给得出。只有时间,才可以告诉我们,究竟怎样的一首诗,算作是一首好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无数个日日夜夜之后,还在为人们所传唱和吟诵的,一定是好诗。
“接连几天秋雨,昨晚我梦见凤凰山为雪所掩”。是不是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还要留给时间去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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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些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作为速速便要腐朽的生灵,以不及百年的生命,哪里顾得了这些?我们所关心的是,就在我们生命的期限中,以我们的认识能力,如何去写出一首好的诗歌。以及去评价一首好的诗歌。
所以无数的理论便出来了。这些理论,和这些理论所旨在评价的诗歌命运相仿,也只有留给时间去检验。或者去发展。
关于一首好诗,我一直倾向于将之比喻成一幅油画,或者最高级的摄影。
它应该是对于这无穷无尽如迷宫一样的现实生活的一瞬间的一个记录。它和摄影一样,按动了一个快门,记录了一个瞬间的片段,一个场景。但是它在按下快门的瞬间,却似乎用尽了一个画家画下一幅油画的所有漫长的时间和耐心和力量,它竭尽全力的把和那一瞬间有关的前后的时光都给纳入了进去。
于是那首诗便有了厚度。有了生活一样的厚度。时间一样的厚度。
然后它把一种现实,变成了另外一种现实,呈现在我们面前。呈现在我们嘴唇之上。
我们惊奇的发现,这现实的确有些异样。的确不同于我们熟悉的那个现实。但是我们同时又感到震惊:我们发现这现实,要远远比那个未被描写的现实更真实。
“苦吟数行,醒来只记得“绝望”两字”。这已经被写下的绝望,早已不是梦见的那个绝望,甚至不是醒来时所体会到的那种绝望。在这种写下的绝望中,已经约略有了希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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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才觉得,一首好诗的第一标准,首先应该是准确。虽然它离不开其他无数因素的限制,但它首先应该是准确的。
一种奇特的准确。一种对于某一个瞬间的场景和情绪的全面的把握。
这种准确,可能会看见一头大象从一只烟灰缸里走出。可能是一种变形之后的准确。
我大概记得这样一首题为《女孩儿》的诗(大意):
瓷器一样光滑的女孩儿。
白鹿一样温顺的女孩儿。
蛇一样狡猾的女孩儿。
她们不属于我。
她们属于她们的父母。
属于她们的兄弟姐妹。
属于她们自己。
属于那些形形色色的。
勾引她们的坏人。
她们与那些坏人在一起。
历经劫难。永不变心。
我觉得在我读过的很多口语化特征比较强的诗歌里,这算是很好的一首。
因为我觉得在很多其他的因素之外,这首诗最大的成功便在于准确。它准确的将女孩儿这样一种存在,给描写的如此淋漓尽致。
“狱中来信,要我寄一支好笔,抄写公文”。这又是另一种准确。写实意义上的准确。文字功夫上的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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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或者就是大家通常所说的识见。对于世界的较为通透的把握和理解。其下所隐藏着的,是写诗的人参透这世界的能力,以及这种认识所包含的胸怀和人格力量。
而准确之外,才有才情,才有文字。而这些,虽然他们的缺失可以使一首诗歌不再那么伟大。但是他们的十足的存在,却丝毫也无法使一首诗向伟大的方向迈进一步。
或者说,它们是技巧。是长期写作中获得的经验。是手艺的精湛程度。是行当内的一些自在的法则。
它们的作用,是先打动阅读者的嘴唇,以及大脑。然后使阅读者做好充分的准备,以便它们进一步进入你的内心。
“此间安稳,正好隐逸。山岳远隔,世事两茫”。就比如这一句。这样的文字,首先在第一时间,就让你的嘴唇获得了无边无际的快感。对于你的大脑,这样的诗句也是非常性感的。于是这首诗才走向了成功的第一步。
人必然先是一种感性的动物。其次,才有理性诞生。故而如何把理性深埋在感性之中,似乎也是一个写诗的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
而我也一直认为:诗和其他体裁的文字最大的区别,在于一首诗,首先是用来让人感受的。至于思考,那是后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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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诗》里,选了几首理学家朱熹以及程颢的诗歌。我觉得这几首诗,最能说明埋藏二字。
作为一辈子追随孔孟之道以格物致知修身养性为终极追求的此二人,即便是写诗,也忘不了要以道学家的面貌和口吻来教训人。也就是说:他们虽然在写下那样的诗歌时,也是发自内心,表情画意,可他们终究首先想到的是用来规劝自己,或者规劝别人。对于一首诗,这就是太多的奢求了。
一首诗,究竟能不能改变别人,或者这个世界,那是一首诗所应该到的最低的效果。一首诗首先能不能触发另一个人对于相似环境的遐想,或者更重要。
所以朱熹以及程颢的诗,在千家诗里,便永远也成不了一流的佳作。如果一个写诗的人,以诗歌的最美好的标准去要求自己,那么这些诗歌,应该非常恰当的成为如何写诗的最反面的典型。
因为这些诗,把内心中的观念给放到诗歌的表面上来了。说的俗一点,是没有将自己无比珍视的理念,给埋藏到诗歌的最深处去。
《论语》的基本精神,在于学而实习,在于反求诸己。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反求诸己的心,无论别人如何规劝,又能奈他何?何况诗歌从来就不是以规劝别人为必须的义务,那么何必用诗歌去规劝别人?如果我们想要去借助一首诗歌去说教,那么何不干脆去写一篇散文,摆道理,讲事实?
我的意思是:从写作的技巧或者基本出发点上说,诗歌总是理应把所有理性的一面,埋藏在文字的深处。
最高明的诗歌,白描便够了。“天凉,请尽早收起桃花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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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给我的感觉是,在唐代这个时期内,也有现代和古典之分。比如说李白和杜甫就算是古典派。而王维贾岛等人,则有些现代派的味道。
现代派的味道,就是白描,就是深藏不露,就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我曾说,多读唐诗之后,不难得出这样一个或许有些偏差的印象:杜甫大多的诗都在发牢骚,李白大多的诗都在吹牛逼。他们很多的诗,之所以入选《唐诗三百首》,其创作的数量之多,以及在创作上风格的成熟,有很多的原因。可是再过100年,再过1000年,如果还有人重新选《唐诗100首》这样的集子,你看他们的诗歌,究竟有多少要淘汰出去。
可是另外一些诗歌。诸如《枫桥夜泊》、《滁州西涧》、《寻隐者不遇》、《鹿柴》、《江雪》等等,我甚至相信,就算李白和杜甫被人们忘却了,这些诗歌都不会被人们忘却。
因为这些诗歌所写下的,不是会因为时过境迁便会变化的观念,而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生活场景和永远不会消失的永恒的心境。
现代二字的含义,以我的理解,就是越来越宽容,越来越自由,越来越民主,一个人越来越少干涉别人的生活。现代人越来越相信一点,除了自己,别主动的去惦记着改变别人。于是乎,现代的诗歌,也是更要趋向于在语句上的中性化,也就是说:我只描写,我也将自己的观念埋藏在里面了,可是却不去非议,更不指望去有意的影响别人。
所以这也正是极度情绪化的诗歌,往往不能到达诗艺巅峰的原因。
“秋日多月,烦君相警,为君歌一曲长恨歌。”艺术在形式上,可以是奔放的,也可以是含蓄的,但骨子里,却一定是含蓄而克制的。飞廉的这首诗,好在哀而不伤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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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理工科出身。有这样一种基本的认识。但凡是一种技艺,必有一个学习的过程。比如现在有人告诉我一个陌生的名词:##。然后让我去以这个##为研究对象,并且以之为我以后生存的器械。我想我肯定会照下面的步骤去进行。
第一、先去弄清楚##是什么?在这世界上占据着怎样一种地位?人们为什么需要它?有何价值?而我,能在里面做些什么?
第二、把这一行当里所有的牛人,在这个方面做过的主要工作的资料都找来仔细的看看。看这些人做到了什么地步?看看这行当里最基本的规律和技巧和方法有哪些?看看还有那些空白?
第三、动手,去开始关于##,做一些事情。从初级到高级。
其实我这样一说,或者思路就非常明白了。其实我要说的是:诗歌并不异于打铁或者做木匠活,或者研究超新星遗迹的那些科学家们所做的事情。在现代社会里,它早就成了一门行当。由技到艺的道路,也一定是它必然的路线。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写下无数的糟糕的诗歌,才能有望写出那么一两首真正有价值的诗歌。
也就是说:我们首先得把诗歌的神圣性的身段放下,然后再去创造它的神圣性。一个诗歌的写作者,必须首先要以最平常的眼光去看待诗歌,然后才能指望用诗歌去沟通天地,接近头上的神灵。
《狱中来信》以及《秋叶听雨》两首诗之前,不知道飞廉和青蛙兄,写过多少至今还令他们尴尬的胆战心惊的糟糕的诗歌。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终于在当初,坚定的写下了那些糟糕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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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写到一半的时候,我丈母娘把午饭准备好了。吃过午饭,糖醋排骨在我胃里开始强烈的要求血液的支持,于是我便将这篇文停下了。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老婆化好了妆,便喊我出去和他逛街、看电影。
我去了。整整逛了一下午的街。一直逛到晚上,连电影也错过了。
在开着空调,充满了香水和女人的商场里,我忘记了我早上写过的那篇文章。我忽然觉得世俗是另一个真实。不同于文字的真实。
看着商场里熙来攘往的人群,我在想:诗歌于人类,究竟有什么价值?而关于诗歌,再写下许多文字,又有什么价值?
可是晚上回来。吃过了饭。将买来的东西全部放在一旁。我又忽然觉得:诗歌终究是有价值的。
待我们吃完了糖醋排骨,穿上了保暖内衣,我们还终究有一个需要我们去关爱,同样需要营养和保暖的内心。
不然,将如何对付这漫漫长夜?
我相信《狱中来信》和《秋叶听雨》两首诗歌,一定曾给飞廉和青蛙兄的内心,带来了无比的营养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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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来。拉萨大雪。我又坐在书桌前,继续写这篇未完的文。
首先进入我脑海的一句话是:诗不可以救世,却可以度人。
而最高明的诗歌,不仅要度己,更要度别人。不仅要爱自己,还要爱别人。如同我们头顶的太阳一般,不仅要照耀自己,还要照耀一切人。
其实也不只限于诗歌吧。或者一切文字最宏大的效果,均是如此。均是要借之照亮自己的内心。
但是我随着想到的便是另外一句话:爱远处的人易,爱近处的人难。
而一首高明的诗歌,我以为正要达到如此的效果:先让你去爱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
而这,才是一首诗歌最大价值。
“此间安稳,正好隐逸”。这不仅是爱人,还是爱敌人。“想那怀王若笨鸟,在悔恨中已慢慢睡着,从树枝下掉了下来——那么多泪为屈辱与屈原。”这也不仅是爱人,还是爱敌人。这得势者并不轻浮,并不浅薄。虽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却依旧在念及被自己所击败的人。站在自己头顶的高空看自己,这又是怎样大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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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我似乎陷入了一个悖论。我前面一直在强调诗歌自足自在的美和价值。并且排斥在里面强行掺杂理性的成分。可是现在,我又开始把一首诗歌最大价值,给推向了道德生活。
但是我又觉得这个悖论,或者可以这样解释:那就是好的诗歌和最好的诗歌,还在于在审美的诉求完全达到后,能不能更接近于道德。
诗的价值,在于诗本身。这样一种论述,可以用来描述那些好的诗歌。
而最好的诗歌,还应该是一种最深刻的道德生活的反映。
因为我在想:如果诗歌,哪怕它美到了极致,却依旧要造成人和人之间的伤害,并且把这个世界导向毁灭,那么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需要诗歌?
诗歌的作用,难道不是让人类变得更美好?不是为了让世界变得更美好?
“唤白起来,筵前冷静,不能成欢”。为何一个胜利者,在胜利之后,尚不能成欢?我觉得这就是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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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说的是诗歌的解读。
一个人的情景和生活,和另一个人的情景和生活互相触碰,大约就是所谓的解读。
而这解读,有时候是误读,有时候更甚至于是风马牛不相及。而我以为,这正是诗歌最大的妙处。这时候,阅读者和写作者相遇了,一个瞬间被刹那间无限的展开。一个场景,一种情绪,从一个人到达了另一个人,进而忽然就变成了整个世界,变成了全部的生活。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事实发生。
而对于诗歌的解读,我迄今为止看见过最为令我折服的一句话,来自于钱穆。
他说:诗的气象,一定是人的气象。诗后必有人。
我不知道道学家的话,会不会引起诗人们的反感。但是我坚信,如果诗歌最终不能促成一个完美人格的产生,那么这样的诗歌我们不要也罢。而强调为诗歌而诗歌的诗人们,认为道德和诗歌可以完全剥离开来,各自独立生存的诗人们,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写出很好的诗歌,但是绝对不会写出最好的诗歌。
在伟大的诗歌背后,必然先是一个伟大的人格。
是伟大的人格力量,最终成就了一首诗歌的伟大。
“接连几天秋雨,昨晚我梦见凤凰山为雪所掩”,这是一个人的一种生活场景。“仿佛冰菘融化,户外的树枝重新弹回原来的位置”,这又是另一个人的另一种生活场景。然后这两种生活相遇了。然后忽然这两个人的生活和生命都被同时点亮了。
这还不算,在这之外,这样的诗歌,还同时在平凡而琐碎的生活中,象糖醋排骨和保暖内衣一样,营养、温暖、照亮了有幸读到它们的人内心。
2011.11.05-06(草稿)
2011.11.07(略修改)
标签: 诗歌大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