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 写 逸 气
李大葆
自唐而至元,“辽阳诗”出现了又一个标高。百年元朝,诗歌的光辉被散曲、杂剧所遮蔽,其独到之处往往被人忽视,以至招来些许贬词,实在是不公正的。事实上,元代诗人不满宋代以文为诗、以理为诗的倾向,在皈依唐诗、魏晋诗的努力中,为中国诗歌的发展同样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更有一些诗人,将情思游弋于审美客体的细微之处,极其敏锐地感受了生命的律动;哪怕是那些僵止的事物,也因审美主体的积极呼应而变得栩栩如生。如此成就不应忽视。生活的深厚和复杂,为文学作品对其的解读,提供了许许多多的区间和层面。元代诗人得益于时代的造化,诗作中草原文化的粗犷、豪放和农耕文化的细腻、含蓄,几乎自然而然的得到了合成。因此,许多诗歌,哪怕是少数民族诗人的作品,在不同文化的交融、渗透中,真实而成功地体现了时代独特的生机。
在“辽阳诗”中,台哈巴哈的《与萧存道元帅作秋千词分韵得香字》就是明显的一个例子:
芙蓉宫额半涂黄,双送秋千出画墙。帘底燕惊花语乱,树头风绕袜尘香。巧将新月添眉黛,闲倩东风响佩铛。归去绿窗和困睡,暂凭春梦到辽阳。
台哈巴哈详切的个人资料几乎被岁月全部遗失,而他的诗作却给了我们一个逼真的镜头:地点是长官的幕府(芙蓉宫是也),金黄的门额,彩绘的围墙,透露着主人的奢侈和显赫;人物是摇荡秋千的美人,黛眉如弯月,佩铛撞东风。随着秋千的起伏,美人一忽儿隐身院落,一忽儿升越高墙;惊得燕子与花朵交语,喜得锈鞋与树冠嬉戏。整个环境,被轻松和恬淡浸润。然而诗人笔锋残酷的一转,削去了这游戏的欢乐。走下秋千的美人,孤独立即盈满心怀。他的那个人去了遥远的战地,给美人留下的是无奈的思念和无边的寂寞。但愿迎来一个有梦的睡眠,好让美人立即奔赴那个日日夜夜于心头萦绕的辽阳,好去实现一场虚幻的团聚。从诗的题目看,似乎是作者与友人的游戏之作,但是,诗人十分注意对意境的营造,自觉地追求含蓄、醇厚之美,又不排斥通俗和流畅,在对唐人的学习中拥有可喜的变化和创新。再举一个例子,是戴良的《和沈休文双溪八咏之二》:
登台望秋月,秋月光陆离。掩映西南楼,徘徊东北 犀。凝华夺班扇,流辉鉴阮帷。三五晕尚圆,二八形已亏。爰有蓬鬓人,长怀桂殿思。辽城记吟咏,西园忆追随。愿以薄暮景,承君清夜晖。
这是一首写秋月的诗。高台之上,举头瞩望,秋月光影陆离。一忽儿掩映着西南的楼宇,一忽儿徘徊于东北的台阶;一忽儿光华凝滞于学者的团扇,一忽儿辉波流淌于贤人的床帷。月到十五还是圆满的,但一到十六其形已亏。于是,怎能让我这蓬鬓的庸人,放弃对月宫的幻思?还记得唐太宗在辽阳的吟咏,常忆念魏武帝在邺都对嫦娥的感怀。我愿以日后薄暮般的人生,寄托于如此深情的秋月。诗人在向唐诗的学习中,自然地将唐太宗的“辽城望月”典故引入其间。现实的开阔和历史的纵深,二者的有机结合,构建了眼前秋月的存在环境,既有情的飞扬又有理的沉淀;同时在五古的创作中,对于魏晋的歌行体,既有所比照又有大胆的开发,创造了元人新的境界。
《元史 地理志》载:公元十三世纪初,“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左,南越海表”,中华大地重归一统。成吉思汗及其子孙以钢铁般的手腕,一扫中国三百多年分裂、局促的形势,“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归一”。此间,元朝政府调兵遣将,不断努力巩固地方政权。在辽阳,太宗六年(1234),设高丽军民万户府;中统二年(1261),世祖忽必烈改高丽军民万户府为安抚高丽军总管府,辖军民5183户;至元六年(1269),十月设东京等路行中书省,十二月设东京路总管府;至元七年(1270)罢东京等路行中书省,改设山北辽东道;至元二十年(1283),为东征日本,设东征等处行中书省;至元二十四年(1287)十月,设辽阳等处行尚书省,辖7路1府;至元二十五年(1288)二月,改东京路为辽阳路,领辽阳县;至元二十八年(1291),将辽阳等处行尚书省改为行中书省;至大二年(1309)九月,辽阳等处行中书省改为行尚书省;至大四年(1311)正月,辽阳等处行尚书省又改为行中书省。如此70余年的频繁调度,可见元朝政府励精图治的艰辛和意志。这期间,与其相对应的辽阳诗歌也洋溢着尚武精神和振兴气氛。方回在《题吴山长文英野舟五首》之二《梦炎》中写道:
下 老子扶黄屋,直上澶州城北楼。辽阳铁骑惊相问,旧日巴东野小舟。
诗人在注释中称,此作是赞扬“寇公”的。这位寇公,初起巴东小邑,因驻军辽阳,晚节大用,才卓建勋功。当时官员的交流,尤其是军人的换防,往来频繁,古城辽阳愈发成为一些人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诗人赵孟 唱和的潘提举,是又一位从辽东复员的征人。他将塞外的烽烟和任职的豪情带给友人,使病中的诗人为之一振。赵孟 的《酬潘提举》,平易中蓄深致,浅显中含苍郁。诗曰:
病卧六十日,愤愤无一欢。时取古书读,那复能知新。客从辽东来,一见意自亲。高淡极虚无,微言合道真。远官万里外,飘然绝埃尘。归来如老鹤,笑视世间人。胡为肯顾我,扁舟扎溪滨。白发我已老,青云子当伸。京师人物囿,子往无睃巡。而我慵惰久,栖迟甘隐沦。
边关从业,背井离乡,自然要面对形形色色的困苦,但是,诗人排斥了哀怨和怜悯,给人生的昂扬奋进以首肯。复员的荣归故里,出发的意气风发;友人的送别少的是缱绻,多的是豪迈,这一切均由时代精神使然。曹伯启的《送张润夫之辽阳簿尉》是这样写的:
客途相顾足情欢,几度青灯语夜阑。明日遽成离别去,因风毋吝报平安。
旅途偶遇,客舍长谈,依依惜别,有约明日。张润夫结交曹伯启这样的朋友,虽然孤居塞外辽阳,也会因为有人牵挂而心存暖意。当时,官任辽东大都被认为是苦差事。陆文圭的《壬辰端阳后一日会潜斋》是这样写的:
日透朱樱明,雨拭白莲净。希席开清樽,授简递新咏。谋乐须及时,养拙聊适性。传闻渡辽师,铠甲冒暑盛。
在元朝的社会大变革中,辽阳古城举足轻重。作为省、路治所,首善之区,出入其间的人们的别样感受,是理所当然的。这首诗写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1292)。作者陆文圭(1256——1340),字子方,江阴人。博通经史,又晓天、地、医、数之学。宋亡,隐居城东,学者称墙东先生。诗中让人模糊感觉,诗人对辽东战事,除了淡漠之外还有掩饰不住的忐忑不安。
元朝政府除在各地设立军营、驿站外,还努力办学,发展文化教育事业。《新元史 选举志》载:中统二年(1261),八月诏曰“诸路学校久废,无以作成大才,今拟选博学洽闻之士以教之,凡诸生进修者,仍选高业儒生教授,严加训诲,各使成材,以备他日选擢之用。”至元六年(1269),设提举学校和教授官。皇庆二年(1313)辽阳行省设立儒学提举司,大力兴办官学。中原名士奉旨北上,充任教官。时人的诗作也为我们留下了这方面的资料。
吴当的《送徐仁辽阳教官》曰:
辽水东临海,榆关北际燕。官程千里外,行色五云边。童冠来春服,歌钟杂夏弦。莫嗟无籍在,归路近星躔。
王沂的《送辽阳学正归觐》曰:
四望辽阳远,身疑化鹤仙。向来文学椽,今日孝遮船。乌哺无穷意,驹驰有限年。夜阑更秉烛,细说旧山川。
据《元史 仁宗纪》载:其时,地方官学中设有教授、学正、山长、学录、教谕等职,其中教授“命于朝廷”,“路、上中州置之”,学正、山长、学录、教谕“命于礼部及行省及宣慰司”,“路、州、县及书院置之”。
这些饱读诗书的儒生们,为百业待兴的辽东,培养了莘莘学子,贡献极大。西贤在《送杨复吉之辽阳学正》中赞曰:
八月松亭万木空,著鞭又向黑河东。穹庐宿顿拱羊胛,部落晨炊爨马通。行翰筑台招郭 ,岂教执戟老杨雄。门生衣 多狐貉,来听谭经绛帐中。
西贤,一作纳新,又作纳延,字易之,别号河朔外史。本突厥葛逻禄氏,世居金山(今新疆与蒙古交界处的阿尔泰山)之西,后居南阳(今属河南省),称南阳人,约元顺帝至正初年(1341)前后在世。西贤淡泊仕进,惟以游览唱酬为事。他的一生大多在四方的辗转中度过,这样的经历造就了他诗歌的丰富真切、清润流丽,且又能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至正九年(1349)夏右相多尔济拜就辽东国王,左相贺公亦有升迁,西贤因感而作《行路难》:
行路难,难行路,黄榆萧萧白杨莫。枪竿岭上积雪高,龙门峡里秋涛怒。嵯峨虎豹当大关,苍崖壁立登天难。千车朝从赤日发,万马夜向西风还。鉴湖酒船苦不蚤,辽东白鹤归华表。夜雨空阶碧草深,落花满院行人少。世情翻覆如秋云,誓天歃血徒纷纷。洛阳争迎苏季子,淮阴谁识韩将军。行路难,难行路,白头总功名误。南楼昨夜歌舞人,丹旌晓出东门去。子午谷,终南山,青松草屋时对闲。拂衣高歌止绝顶,请看人间行路难。
西贤于散淡的行吟中神情互旨,动荡激越,将出征就职的艰辛婉转道出。寄慨深深,语言显豁,抑中有扬,哀而无怨,令人荡气回肠。 西贤之才,当时便被推为“江东三绝”之一,后人顾嗣立在《寒厅诗话》中称他为“新声艳体,异代所无”。涉及辽东的诗,他还有一首《题平辽碑》:
十丈丰碑势倚空,风云犹忆下辽东。百年功业秦皇帝,一代文章太史公。石断云鳞秋雨后,苔封鳌背夕阳中。行人立马空惆怅,禾黍离离满故宫。
金于1125年灭辽,在原辽都燕京丰宜门外勒石纪事。诗人行旅至此,触景生情,由辽的灭亡,推想历代兴衰,感慨良多;诗作创造了苍凉而又阔大的意境,颇可寻味。对前朝的评判,似乎是文人的偏爱。当年的辽阳是辽朝的重要的根据地,是辽朝王公贵族的乐园。元朝诗人陈旅的题画诗《辽人射猎图》,也以自己的眼光对其过往的历史进行了圈点。诗曰:
美人貂帽玉骢马,谁其从之臂鹰者。沙寒草白天雨霜,落日驰猎辽城下。塞南健妇方把锄,丈夫戍边官索租。
在这样的场景里,貂帽美人的悠闲和把锄农妇的艰辛,驰猎贵族的快意和戍边农夫的屈辱,诗人将其一一作比,为辽代统治阶级的必然没落作了形象的注释,与 西贤《题平辽碑》对辽朝的反思,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朝政府在辽阳行省,于大德三年(1299)建惠民药局,于延佑三年(1316)设冶金管理机构,为大量人才充实辽东提供了新的载体。从而,辽阳成了各类专家聚集的所在,使之与中原的文化交流更加繁密。诗人王恽在他的《送李敬之按察淮东》中曰:
辽阳三载淹厅幕,并府终年二铁官。桃李门庭惭自致,冰霜肝胆见来寒。催奸老手监司旧,复夜遗黎暮枕安。想得桐淮东畔月,清光光照使君鞍。
衙似铁筑,官如流水,同僚们的这种唱和意味深长。诗人萨都拉的酬答作品另有特色,请看他的《送南台从事刘子谦之辽东》:
往复一万里,嗟君已两行。朔风吹野草,寒日下边城。策马犯霜雪,逢人问路程。归期在何日,应是近新正。
萨都拉也是元代一位喜欢行旅且最为杰出的少数民族诗人。字天锡,号直斋,蒙古人,生于成宗大德四年(1300),卒于顺帝至正二十四年(1364)。祖父以武功留镇云、代,遂为雁门人。诗人流连山水,长于抒情,在清丽委婉之中,得自然之趣,清而不佻,丽而不缛,故能别开生面。在《送刘碧溪之辽阳国王府文学》中,他把情思再一次放逐辽东:
松亭岭上雪霏霏,五月行人尚夹衣。日暮草根黄鼠出,雨晴沙际白翎飞。名王礼币来青海,弟子弦歌近绛帷。太乙终怜刘向苦,高车驷马迟君归。
元代的辽阳,随着时间的延展,越发地成了关东重镇,名声日隆,吸引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即使净心事佛的僧人、远离官场的野老,也与辽东或直或曲的有着联系。约仁宗延佑末年(1320)前后在世的僧人善住,字无住,号云屋,吴郡人。工诗,造语新秀,为元代诗僧中之“白眉”。尝居吴郡报恩寺,往来吴凇江上,与仇远、白廷、虞集、宋无诸人为友。请看他的《寄宋子虚》:
儒释门虽异,诗书味颇同。有心依涧壑,无意谒王公。午鼎篆烟碧,夜灯花穗红。曾闻少年日,几度过辽东。
子虚,是宋无的字,生于世祖中统元年(1260),卒于约顺帝至正元年(1341)。幼年的宋无,处于改朝换代的大动乱岁月,颠沛流离;入元后,受举茂才,以亲老不就,却忘情于山水之间,以吟咏自乐。并冒姓朱,名名世,字唏颜,晚年自称逸士。由善住的诗,我们可知宋无多次到过辽东的。他本人也有这方面的诗作可证。他在《辽阳》诗中写道:
辽阳别是个乾坤,东望弥漫远浪奔。问道锦州何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诗中的“锦州”,是对辽阳的代指和形容。诗人浮海而来,在通往辽东的大海上,水路通畅,多有船队航行。所以他在《分 》中这样描述:
高丽辽阳各问津,半洋分路可伤神。风帆相别东西去,君向潇湘我向秦。
宋无因为不仕,所以他的出游是自助而自由的。他多次到过辽东,那里的山川胜境、人物故事,使他梦萦情绕,使他《长相思》:
昨夜相逢处,朦胧春梦中。辽西书不到,莫是戍辽东。
这是对友人的思念,又是对辽东的关怀。诗人毕竟有着“几度过辽东”的经历,那里有他不可忘记的人和事。
元朝“辽阳诗”写到“征妇”的,也同样拥有时代的特点。前与唐、后与明相比,一是它的数量不多;二是虽然表达了对战争的不满,但基调并不低沉。延佑二年(1315)进士及第的陈泰在《和陆放翁白 词》中,塑造了这样一位“支前”女性:
美人独宿青楼空,素烟不断杨柳风。含情脉脉剪刀里,一片湘江明月中。去年秋机织双杵,裁寄征夫送寒暑。望断辽阳信不归,长夜停梭听鹦鹉。
孤独而自守的“美人”,虽然前路渺茫,但信念不灭。长夜里哀怨的自述,毕竟还有知音。诗人这样写来,也许正是狡黠地以“美人”自况。事实上,陈泰一生虽然才气纵横,但是不好“活动”,最终竟得不到升迁。他如此“几十年如一日”官阶冻结的老臣,在用这首诗“借古讽今”,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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