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词物关系的一代
——上海高校诗选《在南方》序
白鸦
由上海多所高校诗社联合成立的“在南方”诗歌沙龙,以复旦和同济为中心,面向华东地区大中学生开展诗歌交流活动已经快两年了,这本《在南方(第一辑)》是他们的第一次集体文本展示。印象中,这群青年诗人正在自觉地趋近于诗歌的“新立场”,这个诗选本中的多首成熟的诗歌文本显示,他们已经自觉地避开了80后诗歌写作的两种危险倾向:既不落于“神性”的空泛,也不落于“解构”的盲目。
当假想的对抗不再具有当下意义,站在时代真相的核心去看,他们正是着眼于“重建词物关系”的一代诗人。他们正以词语的方式而非以观念的方式介入生活现场,接近时代真相,收拾心灵残局,干预社会进程。在这次意义深远的介入行动中,他们抛弃了观念的赌注,建立了新的词语观。当观念的外套被脱去,一群与词语站在一起的青年诗人就自然而然地避开了观念的病毒,他们自然就不可能误入“空泛神性”的修道院,也不可能住进“盲目解构”的精神病院。
一
这群“在南方”的青年诗人,已然成为词语的朋友。他们的目光正在进入“词”的内部,进入“物”的细部。他们已经明白,与词语发生关系的“物”是宽泛的,它既不是无产阶级的物,也不是中产阶级的物,也不是资产阶级的物。物就是物,它并不是暴露在空气中的观念,它既不是左翼,也不会右倾。但在重建的词物关系中,对抗并未消失,因为每一个词语都是“战士”,每一组具体的“词物关系”中都包含着对抗,只是对抗从“词语—观念”回归到了“词—物”。
基于此,我们看到,“在南方”的青年诗人们更像一个个年轻的统帅,他们正指挥着词语的战士蜂拥而上,战斗仍在持续。这是真正的实战,没有空洞的呐喊,因为这个噪音四起的时代人人都竖起着耳朵,虚张声势的观念喇叭声已经愚弄不了读者,或者仅仅只能愚弄读者。面对形形色色的观念噪音,“在南方”的青年诗人们选择的姿态是“朝革命的方向,打着草绿色的手势”(茱萸:《初春记》)。
抛弃了假想的观念对抗,着眼于重建词物关系,使得现代人不可回避的三种关系(人与世界、人与人、人与自我)在他们的诗歌中得到了更加真实的表达。如叶丹的诗《夜盲症》:“一张失眠的城市地图,锈斑/蔓延,殃及毗邻一座口吃的工业小镇。/你被情感建筑的边角料绊倒。/在为民食品厂的出口,垃圾分拣站/正利索地吞吐变质的口水。/共和国像一只木盒子,月饼般层层地被/包装。异乡人,你要熟读几卷/杜工部,要踏破几层高台/才能品尝到它冰冷的馅。”诗人通过城市文化背景下的一幅幅工业图景,有力的表现了现代社会人与世界的距离感和陌生感。毫无疑问,这首诗中充满对抗,但却是基于词物关系的对抗,而非暴露在空气中的观念对抗,在这首诗中,诗人使用了唯一的武器——词语,而不是挥舞不停的肥胖小手或喋喋不休的油腻小嘴。不难看出,前者远比后者更有力量。
有时候,人与世界的关系在他们笔下充满哲学意味:“……此刻,或者忘记什么,或者想起什么/或者仅仅看看此地的风景:一条路/遍地的野兽和票据。有几棵桦树——几棵/无名的桦树,还有天空。天空一如缟素”(徐萧:《1945年前后的演说》)。而更多的时候,人与世界的关系是紧张的,甚至是荒诞的。如洛盏的诗《桐城南路》:“我又回到旅店,钥匙仿佛已经失效/它反复在锁孔里旋转。更多的猫叫、积水和胖妇人的脂肪/从左或右的方向飞过来,填补了锁孔的空隙”。诗人置身的旅店,是一处寄居之所,面对猫叫、积水和胖妇人的脂肪所影射出的荒诞性世界,充满漂泊感的诗人对手里的钥匙失去信心,打不开它的门,消解不了这世界的荒诞和顽固的无聊。
相对而言,余味的诗能在安静的忧伤背后呈现出干净的抒情,他的诗歌有一种信心的流露:“请把我埋到尘埃之下三尺/没有影子,我看到金块/静静躺着,在冷下来的空气里/防盗门千万次扭曲,无法/阻挡我掘地而起//我用生锈的钥匙,探看/三尺外的世界图景,沉默的罗丹/从时间的石块中走出/七月,八月,穿透肺腑的热/季节的高度收缩一次”(余味:《尘埃之下三尺》)。在这首诗中,人与世界的关系体现在一个“埋”字,自我的金块被荒诞的世界埋葬了,这也是紧张的关系。但余味笔下的荒诞之门是能够被打开的,而且是用“生锈的钥匙”打开的,诗人不仅看到表象(三尺外的世界图景),还看到思想(沉默的罗丹从时间的石块中走出),最后,当表象与思想融为一体,世界还其本来面目。这不仅是灰色的诗,也是有信心的诗,不仅是人与世界的对抗,也是对人与世界关系的破译。
二
不难看出,这群青年诗人的诗歌中弥散着一种焦虑的气息。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我的关系,往往能坦诚地表现于他们的作品中。他们的诗歌既有焦虑的一面,又有充满信心的一面,既紧张又超脱,并时而涌动着一股民生本位的立场。
焦虑而富有信心的80后,有时候的确像肖水笔下“孤独的羊群”。“焦虑不安的表兄弟啊,不要在月光下隐匿/大地上,我看见你那早熟的肖像/消瘦苍白的身体,秀美而布满绒毛的阴茎//我们是雄性的动物,漆黑灿烂的野兽/对征服贫穷怀着莫名的虚荣,也怀着恐惧/多么单调,灵魂在安卧时还要执着灯火和长矛”(肖水《孤独的羊群需要早起》),这是一幅80后焦虑的心理画面,诗人以个性的抒情,使之得以坦诚的表达。
在肖水的诗歌中,这种焦虑感得到了适度而直接的表达。这种适度和直接,已不仅是诗歌技巧的呈现,更是新一代人心灵状态的呈现,它同时具有了收拾社会变革时期大众心灵残局的意义。如肖水的诗《我们的粮食不多了》:“我们的粮食不多了/我不得不/向你陈述时代的遭遇/……我们的粮食不多了/我向时间伸出双手/我知道,我比粮仓更加饥饿/更加困倦……”这种焦虑感的直接表达还见于刘化童的诗歌中,如:“挂在镰刀上的秋天正在逼近/这个没有粮食收获的季节里/唯有我的头颅垂下了/不见踪影的高贵/你在等待一个秋天的降临/我说,给我一个温柔的屠夫/在菊黄蟹肥的时候/割断我的脐带,或者血脉——/就在这个患上不孕症的秋天//秋天,请你为我准备好快马/我将选择离开……”(刘化童:《我需要无形的屠夫》)
这种焦虑感,还抒情地见于蒋鼎元的诗歌中,冷峻地见于蒲俊杰的诗歌中。在蒲俊杰的诗歌中,焦虑感也有直接的呈现:“我写诗,背面是中国银行/还款协议书/国家助学贷款——六个字有压迫感/我必须如实填写,……我在复印件上写下这首诗/全家人的重量便压在它单薄的身体上”(蒲俊杰:《我写诗》)。但更多的时候,蒲俊杰的风格是冷峻的,读他的《错误十四行》,我不自觉地想起了于坚的《父亲》和尹丽川的《妈妈》。此外,他的诗《致图书馆一女清洁工》,能够关注常人的生存状态,让我想到鱼小玄的诗“姑妈,你的步子可以慢下来了”(鱼小玄:《春初》),两者虽然语言风格迥异,但旨趣一致,都透着一股民生本位的立场。
很显然,《在南方(第一辑)》所呈现的80后的焦虑状态,与“认同崩溃”的中年人的焦虑完全不同。他们虽然同样面对严峻的生活,但并非错综复杂,并非心灰意冷,他们的焦虑并非源于坠入了人生的迷茫而心生抱怨,恰恰是源于对迷茫的抗拒,对无聊的消解,对假想的抛弃。
三
在重建词物关系、推动叙述策略转型的探索上,他们正致力于超越情绪、观念和意象的束缚。他们的诗歌,大多数是口语试验的,是直接抒写的,是转变语境的。同时,他们尝试打通汉语传统气场的努力随处可见。如顾不白、杨戈、茱萸、叶丹、鱼小玄等人的诗歌,都经常呈现出古意盎然的“情境”。古人论诗,讲言志、讲缘情、讲立象、讲创境、讲入神,等等这些,在他们的诗歌实验中都有所借鉴。
说到“情境”,在今天的诗歌写作中,也呈现出泛滥之趋势。能入境者甚多,入境之后又能“夺境”者甚少,于是乎沉溺于情境、流连于小感觉的诗作越来越多。“情境”入诗,发乎情、止乎境、归于言志者,方为上乘。都知道,在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的诗歌中,社会学功能的日益衰退与形式实验有很大关系,其实,言志功能的衰退,何尝不与沉溺于情境有关?故而情境泛滥之诗,或优雅或高蹈,终归小趣。
基于汉语传统气场的角度来看他们的诗歌,我的总体阅读落在了“气”、“机”、“史”三种印象上。如顾不白的诗《野猪林》,能用古意盎然的笔触建立起现代意义上的复式叙述,以“气”见长。叶丹的诗歌则常有消逝已久的事物影像,以“史”见长。鱼小玄的《怪谈一种》与顾不白的《野猪林》是气息相通的,但鱼小玄随心营造的不是“气”的感觉,而是“机”的感觉,鱼小玄的诗歌往往是以“机”见长的。
值得注意的,《在南方(第一辑)》还有不少被他们称作“新绝句”的作品。肖水写了大量的“新绝句”,用他的话说,这种写作实验是“试图去承接两个相异的传统,一个是中国的唐绝句,一个是西方的诗歌语言、材料以至气质。”但我觉得,他们的新绝句除了也是四句诗,从其他角度看,很难与风靡唐宋的“律绝”或“古绝”相应,但如果说顾不白等人致力于打通的是纵向的汉语传统气场,肖水等人的“新绝句”实验或许瞄准的是打通中西语境的横向气场,但把这种理想寄托在四句短诗上是相当困难的。它实质上是一种有待进一步实验的“新短诗”。
我看“新绝句”,要写出意味必须处理好“情境”与“言志”的关系,因为只有四句,如果把握不好就容易沉溺于“情境”,成了一幅单纯的图画,或几句象征语。古代绝句也存在这类问题,如杜甫的“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我不觉得这种单纯的描写究竟有什么好,但他的另一首绝句《八阵图》就不一样了,情境归于言志:“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再如人人皆知的李白绝句《静夜思》,之所以好,也因为情境与言志相融:“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所以,“新绝句”这类写作实验,要求缘于情境之后迅速归于言志。如蒋鼎元的《绝句:晚光》:“一束淡晚的光从烟囱里伸了出来。/我想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看到天空中那些温暖的石头了。/只是,我们所钟爱的花朵却都还没有盛开,夏天还没来。/很快,她们就将枯萎。”正因为只有四句,复式叙述难以展开,因而有时候,这种“新绝句”的标题可以直接起到言志的作用,成为“诗眼”。如肖水的《新绝句:致中国》:“一串佛珠,/一只彩色的老虎。//所有词,都是粗暴的,/所有痛苦的,都如静物。”这些,都反映出他们尝试打通汉语传统气场的努力。
《在南方(第一辑)》让我们看到了一群坚定地与词语站在一起的青年诗人,也就看到了汉语诗歌的积极远景。这些代表着“新立场”精神的80后青年诗人们,正遵循他们创办沙龙的宗旨,“倡导青年诗人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积极催发、保存、推进青年诗人和年轻一代正面参与社会进程的努力”,他们是重建词物关系的一代诗人,是促使汉语诗歌从观念祭坛向诗学本位回归的积极力量。读完这个诗选本,深感后生可畏,欣为之序。
2009-3-27 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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