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诗歌研究
刘珊
摘要
明清异代之际,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张岱正是产生在这个沧桑巨变的年
代里的一位杰出人物。因为人生经历的曲折和特殊的才华,张岱在文化事业上可
谓建树颇丰。张岱的诗歌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虽然其诗歌因为散佚流失以及研
究的空白,未被重视,但我们不能否定他的诗歌在内容和艺术上所取得的突出成
就。本文从张岱的生平、交游、著述、诗学理论入手,力求做到知人论世,研究
重点放在对张岱诗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征的探索上。对其诗歌内容主要采用分
类述之的方式,以揭示思想意蕴和精神情感为基点。关于诗歌成就则分为艺术特
征、时代品格、小品文色彩三部分进行论析。
论文共分八部分:引言部分简单论述了本文的选题意义,主要对张岱诗歌的
研究现状进行叙述。第一章主要介绍张岱的生平和交游情况,对张岱前半生与后
半生截然相反的生活境况加以描述,同时简单论述了张岱的交游情况。第二章论
述了张岱的著述及其诗歌理论主张两个方面,其中对史学、文学等方面的主要著
述都有简单的介绍。对其诗歌理论主张则从“诗画之界限”、重神骨的观点、诗
歌创作与诗人身世的关系等方面进行论述。第三章探讨张岱诗歌的思想意蕴,将
张岱诗歌分为四个大的层面进行较为系统和全面的论述,其中包括自然景物熔铸
的心灵之景、抒发情志的述志抒怀诗、别具特色的人物诗、故国黍离情怀四部分,
藉此对张岱的大多数诗歌进行了分类论述。第四章对张岱诗歌的艺术特征进行了
总结,主要包括浩然冰雪之气、诗意意境的营造与渲染、奇幻的想象和联想、隐
喻与象征、简约细腻而平实醇美的语言等五个问题。第五章重点论述张岱诗歌的
时代品格,包括市民观念与人文意识的诗意体现、张岱诗歌的雅与俗两个方面。
第六章分别从主题选择、精神风貌、创作手法三个方面入手,探讨了张岱诗歌的
小品文色彩。结语部分对张岱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进行总结,包括他在明末清初文
坛的贡献以及其诗补史之遗漏的作用。
引言
张岱的文学知己王雨谦曾说过:“此(张岱)非蜀之有,越之有,而天下之
有也。张子天下才也。”这段话说明了张岱在明代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形象地说
明了他超群绝俗的才华,可以说张岱乃是天纵之才,加上身世经历坎坷曲折,故
能成为明末清初文学转折时期的一位大家。他在文学、史学、茶道、音乐等多方
面都有着奇异的禀赋。
就文学领域而言,张岱在晚明小品文创作上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他的小品
文清丽而极富情趣,堪称明代小品文的集大成者,无论是文学专著还是学术论文
对他的小品文都进行了一定的研究。或许是由于张岱的小品文成就过于耀眼,掩
盖了其诗歌的光彩,世人对于张岱诗歌的研究微乎其微。张岱的诗歌也同样具有
语言清丽、风格悲怆、极富真情和理趣等特色,而在内容上则以反映遗民心史见
长,真实地表现出了明末清初的社会历史现实和遗民这一特殊人群的悲怆情怀,
也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和研究价值。然而在学术界,对于张岱在诗歌领域成就的
关注却远远不够。
张岱前半生过着琴棋书画的名士生活,他的诗文作品对于明末的自然风光和
风俗人情都有十分精到的反映,真实地纪录了明代末期都市的市民生活,对于研
究明末社会生活以及名士审美倾向都有很高的价值。明亡后,张岱的生活发生了
很大的变化,既有物质生活的拮据,又有国破家亡的黍离之悲。双重的人生悲剧
造就了他诗歌作品特有的沉重悲郁,体现了由名士向遗民的转变,这是明末清初
时期特有的文化现象,而张岱诗歌的精华就在此处,研究张岱的诗歌有利于我们
更好地体察明清易代之际遗民的精神世界和文学作品的发展轨迹。同时张岱在文
学思想上亦有自己的见解,本文将对其诗歌理论进行简单的评述。
由于张岱的诗歌不像他的小品文那样得以广泛流传,因此极少有学者对他的
诗歌进行研究。其诗歌的整理集子有夏咸淳先生点校的《张岱诗文集》中收录的
《张子诗秕》。胡益民先生的《张岱评传》,其中对张岱的诗歌有简单的介绍,不
乏精辟的观点。周伟民先生所著《明清诗歌史论》也对张诗有一定篇章的评述。
李圣华先生所著的《晚明诗歌研究》也对张岱的诗歌进行了一定的论述。在现有
论文中,多数都是探讨张岱小品文的作品,却尚未发现诗歌方面的研究成果。可
见就整个学术界而言,对张岱诗歌的研究还是十分薄弱的。对于张岱这样一位在
创作上非常全面的天才文学家,仅仅研究其创作的某个方面是远远不够的,要想
还原一个原始的张岱、一个完整的张岱,对他的多方面文化的贡献进行研究是十
分必要的。但是张岱的作品多有散佚,还有一部分著作藏于各处图书馆,并未经
过整理出版,因此要想全面对他进行研究,无疑是困难重重。本文对于张岱诗歌
的浅谈,意在为这位被小品文的光环掩盖其诗才的诗人稍揭面纱。
第一章张岱的生平与交游
中国文学研究一向注重知人论世,因此在研究一位作家的作品时常常也会对
其生平活动作一定的研究,包括时代背景、家庭出身、生平经历、思想脉络、社
会交游等各个方面的情况,这些都有助于人们更好地理解作品所表达的思想情感
以及其作品的意义等。而张岱是一位性情非常特别、经历跌宕起伏的文学家,他
特殊的经历、特殊的生活年代背景和奇特的性格早已融入了他的创作中,对他的
作品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果不明白他的生平,将无法体会到他诗歌中盎然的情
趣、悲怆的情怀、含而不露的历史观等各方面的特点。因此对于张岱生平和交游
情况的探讨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诗歌里的情感和思想,以及这些思想情感的来
源。
第一节张岱的家世和生平
晚明著名文学家张岱(1597-约1689),明末浙江山阴(今绍兴)人。一名
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蝶庵、古剑陶庵、古剑老人、古剑蝶庵老人,
晚年自号“六休居士”。他的一生经历过前半生的名士生活以及后半生的贫困潦
倒,其一生的创作与经历有着莫大的联系。
一、张岱前半生的名士生活及性情
张岱幼年时候体弱多病,寄养在外祖父陶允嘉的家中,多在杭州、绍兴两地
生活,直到十几岁的时候才回到家中。无论是张岱的家族还是外祖父的家族都是
当地的望族。
张岱的多部作品都署名“古剑陶庵老人”或者“蜀人张岱”,据考张岱
的祖籍是蜀地古剑绵竹。张家在绵竹乃是世家大族,远祖张九皋乃是唐代开元年
间著名的宰相张九龄的弟弟。而宋代名将张浚(封魏国公)亦是其祖。张氏家族
迁徙到山阴之后,张家在元代虽一度不兴,然到了明代中叶,张岱的父祖因为科
举而家世显赫。
其中张岱的的高祖父张天复就是以科举起家。张天复,字复亭,号内山,又
号初阳,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曾任吏部主事、云南按察司副使等职。同
时他也十分多才,著有《广舆考》十二卷。在担任云南按察司副使之职的时候,
因为得罪云南沐家而遭遇宦海浮沉,甚至一度锒铛入狱。满腹抱负的张天复遭此
一劫之后,从此意志消沉,无意官场。回到故居之后,他在镜湖之滨的别墅里“日
与所狎纵饮其中”,正是由于这样的生活,他的后半生几乎无所建树,花甲之年
因纵酒而病死。
张天复之子张元忭,也就是张岱的曾祖父,字子荩,号阳和。隆庆五年(1571)
进士及第一甲头名,即状元。任翰林院修撰、侍读,后任左谕德。张元忭是张氏
家族的一个重要人物。年轻时曾积极奔走为入狱的父亲张天复申冤,其父因为他
的营救被无罪释放,可见他的影响力非同一般。其人品为当时人所重,人望十分
高,又为状元,其学识也非同小可,是嘉靖、隆庆年间一位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
的人物。张岱在《家传》中主要纪录了他这位曾祖父的六件事迹。第一件是为冤
死的诤臣杨继盛设位而哭:“年十七,太仆官议部,杨椒山弃西市,曾祖设位于
署,为文哭之,悲怆愤鲠,闻者吐舌。”
第二件则是为父奔走:“曾祖自都中弛
归,身掖太仆公至滇对薄,幸而得雪。又虑有中变,嘱所亲护太仆公归……旨下,
则又以单骑驰归,慰太仆公于家。一岁而旋绕南北者三,以里计者三万,年三十
而发种种白。”
第三件是向座师张居正正面直言:“明年,星变上书,言切直,
既上,以揭帖诣座师张江陵。江陵不出见,第遣谓曰:‘如此门生,十五年即望
代我,何见小如此!’又曰:‘既如此,我亦不为渠地。’曾祖曰:‘待为地,当不
上疏矣。’竟出,语传入,江陵曰:‘是子病狂矣!’疏入不报,曾祖乃请告归”。
第四件则是营救徐渭而不令其知:“徐文长以杀后妻下狱,曾祖百计出之,在文
长有不能知之者。”
第五件是致病革的原因以及弥留之际时的表现,这也正是他
平生至忠至孝的写照:“先是以覃恩上书,乞复父官,诏予冠带,至是复申前请,
诏格不许,曾祖乃伏地哭曰:‘痛哉!吾不能以至诚动天,昭雪父冤,何以见吾
父地下乎!’于邑不已,遂成臌疾。戊子三月增剧,竟不起,临革一语不及私,
伏枕呼陛下者再,曰:‘朝臣亦多有人。’目瞑,门人曾凤仪呼曰:‘师平日工夫,
正在此际用。’复张目,拱谢之,乃暝。”最后一件则是追述曾祖治家之严、以
及崇尚朴素的性情:“黎明击铁板三下,家人集堂肃拜……家人劳苦,见铁板则
指曰:‘此铁心肝焉。’会曾祖诞日,大母辈衣文绣,稍饰珠玉,曾祖见大怒,褫
衣及珠玉,焚之阶前,更布素乃许进见,平居无事,夜必呼二子燃炷香静坐,夜
分时寝。王宜人,六湖王公女,天性俭约,不事华靡,日惟结线网巾一二顶,易
钱数十文,辄用自喜,仆奴持出市,人辄日:‘此状元夫人所结也。’争售之。”
以上几段轶事都是对张岱曾祖父为人处事的介绍,而生于这样家庭中的张岱
在一个封建优良传统氛围中,自然也会受到一些士大夫阶层的熏陶。那么半生风
流放旷,过着悠闲富贵生活的张岱是否骨子里依然存有正统文人的一些素质。而
张岱在家传中也的确对张元忭的评价很高,但也对他的一些苛刻行为表示了不
解。
张岱的祖父张汝霖对张岱的影响很大。张岱最初与文化界的人物来往就是经
由其祖父张汝霖,而且其读书治学的方法也是来自于张汝霖的教导。张汝霖,字
肃之,号“雨若”,万历二十二年(1595)进士。张汝霖潜心古学,有强烈的用
世精神。然而被人弹劾,遭受打击之后,意志消沉,沉溺声色。张岱在《家传》
中对其祖父的这一转折非常痛惜。在张岱的父祖辈中,张元忭和张汝霖对他的影
响是最深的。张元忭的正统刚毅在精神上鼓舞着他,张汝霖则是他学习和进入学
术界的引路人。张汝霖十分聪明,也具有批判性的学习方式,这对张岱日后的学
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张岱的父亲张耀芳,字尔弢,号大涤。张岱在《家传》中写道:“(张耀芳)
少极灵敏。”然遵照张岱祖父的教诲,只好古文,而不看时艺,因此,久困场屋,
仅以副榜谒选,为鲁肃王右长史。这比之于乃父乃祖要大大的逊色了,张耀芳好
戏曲,这对张岱在戏曲方面的造诣有一定的影响。张岱的母亲善于持家,在这位
贤妻良母的精心照料下,张岱的少年时代生活是十分富足的。
名士张岱,前半生过着华衣美食、琴棋书画的闲适生活。由于他家学渊源,
又不同于一般的浪荡浮夸子。他博学多才,学识丰富,即使享乐也大都和文化联
系在一起。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了很简明但又全面的介绍: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
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这段文字是对作为风流名士的张岱的最好概括。从其家世来看,张岱之所以
过着如此富贵的生活当与其祖上的功名蒙荫有关。但如果仅仅是富贵生活,那么
又与其它的富贵人家的子弟有什么不同呢?不难看出,张岱对生活的精致品味,
并不仅仅是钱财所能解决的,而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样的文化底蕴不是一
般的暴发户能有的,也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寒素人家的读书人能够拥有的。这都
得益于他的家族既能够富贵,又是著名的文化诗书家族。张岱早年的名士生活与
他个人的生活品味和追求有关,但却直接得益于他那世代相传的文化家族背景。
学术名流的聚会固然是繁华的,但同时也是精雅的,耳目所观是物质极大丰富的
同时,也收获了充实而丰富的文化学养。
早年的张岱,生活无疑是精致的。其居处自然是精美的,从他对建筑的审美
上就能够看出。其食物也一定是精美的,这从他对饮食文化的精湛研究中也可以
看出。他对于梨园戏曲的喜好,也决不仅仅是一般的票友可比,他甚至能够登台
表演。对于风月享受,他更崇尚精神而非完全是物欲的享乐。他精通茶道,可以
说是一位茶道大师。他喜好读书,博闻强识,否则也不能够写出那些浩如烟海的
文学史学名作。他的嗜好很多,然每一样又都是十分精到,有别于常人的浅尝辄
止。无论是骨子里的传统文人思想和情趣,还是生活的精致程度,无疑都有他高
祖、祖父、父亲的影子。而以他这样一个对生活要求如此之高的人,又能够忍受
亡国之后的贫困,立志不仕清廷,谁又说这没有其曾祖父张元忭的气骨呢?良好
的教育、渊源的家学、优良的家族传统,加上他本人的天资聪颖,终于经历了数
代的熏染,培养出了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大家张岱来。
张岱很小的时候就表露出非凡的才华,从小就被赋于“神童”的美誉。他从
小就在祖父张汝霖的教导下研读经史,受到了良好的启蒙教育。张汝霖教导张岱
读经,并不仅限于读朱注经典,而是首先从白文读起,这样就让张岱从朱注的局
限中脱离了出来。使得他的思想得到了自由的发展,读书不拘一格,任意博览群
书,同时思考问题也很少受到某一特定思维的局限,因此他研究学问不但深厚而
且广博,这为他日后成为文学名家打下了坚定的基础。
此外他在学习上还受到了家族其它成员的帮助,也受到了很多与其父祖相交
的当时名家的影响,如徐渭、王思任等人。
他不但学习经史文学,在其它的才艺方面也得到了良好的培养。而在这些文
化领域上的成就不但有家庭渊源,也与他结识了一些与之有相同爱好的名家有
关。他先后拜绍兴著名琴师王侣俄、王本吾两位著名琴师为师,为他的名士生活
增添了丰富的经历,更为以后研究文学艺术打下了良好的根基。
年少时候的张岱不但受到了良好的经史学问的熏陶,也因为长辈的提携,见
多识广,有丰富的游历经历。幼年在外祖父的家中寄养,随外祖父在杭州、绍兴
城内居住;青年时游历苏、浙、鲁、皖诸名胜,积累了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深厚的
文化积奠。
除此之外,青年时代的张岱就自觉地积累一些文史知识,并形成了自己的文
学观、史学观。当时他所著的《古今义烈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而且他在《读
查伊璜〈三说〉》这首诗中就说:“自古史贵一人成,四传《春秋》辅以行”。
表现了他独到的史学理念,而独到见解的来源当是他在研读史书过程中,经过日积
月累提炼而成的。
张岱出身于世代诗书之家,父祖皆是科举出身,曾祖更是隆庆五年的状元。
那么张岱必然就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以图济世理想,求取功名。然他却屡试不第,
这看似不寻常,其实也是在常理之间。他读书不读朱注,但朱注却是当时科举考
试的标准答案。同时他本身具有自由不拘的性情,必然会体现在他的文章中,那
么也就不符合当时的科举考试的要求。但张岱的科举失败,反而使他获得了更多
的自由,他一如既往的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学习,没有被科举束缚。张岱早年
的生活经历和学识积累无疑对他晚年的成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明亡之后的遗民情怀及生活状况
明代的忧患早在万历、天启年间就开始显露出来。《明史》卷二十四评论明
代的局势到了崇祯帝的时候已经是“大势已倾,积习难挽”。张岱目睹内忧外患,
作为一个史学家自是有清醒的认识,在这一段时期内他也曾有诗篇传世,如《寓
山士女游春曲》中写到:“曾见洛阳名园记,天下于此占乱治。太平盛世千邸余,
兵马蹂踏为丘墟。今见名园走士女,沓来连至多如许。倩妆灼灼春如花,笙歌嘈
杂敷部蛙。因见处处烽烟急,兵革不到有几邑……我语游人识不识,如此太平岂
易得。谁使四方同此地,园中主人得无意。”这首诗写于北方边患不断,而南方
仍旧承平之时,诗人的史学眼光使他能够在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中看出这繁华的
背后有着诸多的危机。这是一个清醒的历史家才有的思维方式,他用诗笔记录下
了明代末年的真实情况。同时他也曾参加过一些为国为民的事业,如组织为遭受
瘟疫的灾民施药,以及其它一些赈灾活动。他的诗歌《丙子岁大疫,祁世培施药
救济,记之》就反映了明末百姓的遭遇和国家处于多事之秋的状况。但对于他来
说,生命中最为跌宕起伏的历程是从甲申(1644)国变开始的,从此以后,亡国
之恨就在他心头激荡,成了不可磨灭的人生印记,而他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
的变化。
1644年三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崇祯帝在煤山自缢,明王朝结束了近三百
年对全国的统治。当年,镇守山海关的将领吴三桂打开城门,引清兵入关。满清
统治者挥军入关,定都北京。《明史》是这样记载的:
乙巳,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脯,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
未,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岁山,王承恩从死。御书衣襟曰:‘联凉德藐躬,
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
无伤百姓一人。’自大学士范景文而下死者数十人。丙辰,贼迁帝、后梓宫于昌
平。昌平人启田贵妃墓以葬。明亡。
是年夏四月,我大清兵破贼于山海关。五月,入京师,以帝礼改葬,令臣民
为服丧三日,谥曰庄烈愍皇帝,陵曰思陵。
同年五月,南逃的明朝朝臣在南京拥立福王为帝,弘光政权在一片风雨飘摇
中建立。此时中国大地陷入了分裂与纷争中,这是名副其实的乱世。
关于这段历史给明末清初士人带来的影响,与张岱同时代的思想大家王夫之
在《章灵赋自注》中曾有记述:“甲申春,李自成陷京师,思庙自靖。五行汩灾,
横流滔天,祸婴君上,普天无兴勤王之师。草野哀痛,悲长夜之不复旦也。”
王夫之与张岱同样都在明亡后做了遗民,这种悲痛可以说是王夫之、张岱等所有遗
民的共同感受。亡国之痛刻骨铭心,给他们的人生带来了沉重的打击,这种打击
不可修复,就如其生命历程陷入了漫漫长夜,而光明失之远矣。这种深沉的创痛
令遗民们至死未能释怀。而张岱本人也曾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写道:“甲申
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竟死,又不能聊生,白发婆娑,犹视息人世。恐一旦浕
先朝露,与草木同朽。”也表达了甲申之变对于遗民的打击是十分深重的,他们
甚至陷入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状态中。
寄托了复国希望的弘光政权仅仅维持了一年就土崩瓦解。1645年四月清兵
攻破扬州,鲁肃王次子朱以海在台州以监国身份,竖起复国的大旗。七月,鲁肃
王在原弘光政权旧臣的扈从下到达绍兴,以绍兴为行署所在地。因为张岱的父亲
张耀芳曾任鲁肃王右长史,故此张岱与新政权关系非同一般。张岱也开始积极走
动,为小朝廷奔走。当监国在台州时,原弘光政权权臣马士英欲投军鲁王,再一
次进行政治投机,张岱则以“东海布衣”的身份上书监国,痛斥马士英为弑君卖
国第一罪臣,并愿以性命担保欲以一旅之师为监国和百姓诛杀奸臣。监国备受鼓
舞,听从了张岱的忠言,然却被方安国和马士英等拥兵自重、狼狈勾结的权臣辖
制,无所作为。
尽管一些忠于明朝的故臣意图中兴,想要恢复故国。然而这个分崩离析、人
心不一的朝廷没有给这些人带来光明和希望,而是耗费了他们的心血,击碎了他
们的美梦。朝廷内部人人各有打算,朝臣多是些面对危机局面束手无策的遗臣;
一些握有兵权的权臣则拥兵自重、飞扬跋扈,以争权夺利为能事;监国本人忠厚
有余、智慧不足、优柔寡断、轻信人言、毫无主见,坐视朝政陷入一片混乱而无
所作为;更有福州唐王建立的小朝廷与鲁王势力两相争斗,不思进取。两个小朝
廷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彼此打压上,致使清廷坐收渔利。凡此种种,都说明这些小
朝廷欲要对付强大的清廷政府,恢复故国不过是以卵击石,何况他们本身就不思
进取,无心战斗,实为权臣借此钻营发家而聚拢的乌合之众。
张岱即便不具备敏锐的政治嗅觉,也早已看清了这个朝廷的实质。于是他辞
去职务,隐居嵊山,对于小朝廷多次要求他回去议政的催促则一拖再拖。也是此
时,他于病榻上梦见已经殉国的祁彪佳,劝他坚持理想,完成《石匮书》的著述。
张岱在《陶庵梦忆·祁世培》中纪录了自己的这段际遇,同时饱含深情地写下了
这个改变了他的后半生的梦。
乙酉秋九月,余见时事日非,辞鲁国主,隐居剡中。方盘石遣礼币,聘余出
山,商榷军务,檄县官上门敦促。余不得已,于丙戌正月十一日,道北山,逾唐
园岭,宿平水韩店。余适疽发于背,痛楚呻吟,倚枕假寐。见青衣持一刺示余,
曰:“祁彪佳拜!”余惊起,见世培排闼入,白衣冠。余肃入,坐定。余梦中知其
已死,曰:“世培尽忠报国,为吾辈生色。”世培微笑,遽言曰:“宗老此时不埋
名屏迹,出山何为耶?”余曰:“余欲辅鲁监国耳。因言其如此如此,已有成算。”
世培笑曰:“尔要做,谁许尔做?且强尔出,无他意,十月内有人勒尔助饷。”余
曰:“方盘石诚心邀余共事,应不我欺。”世培曰:“尔自知之矣。天下事至此,
已不可为矣。尔试观天象。”拉余起,下阶西南望,见大小星堕落如雨,崩裂有
声。世培曰:“天数如此!奈何!宗老,尔速还山,随尔高手,到后来只好下我
这着!”起,出门附耳曰:“完《石匮书》。”洒然而去……
这段叙述说是祁彪佳托言于梦,事实上也可以是是张岱内心的预感和直觉。
从此之后,张岱绝意仕途,隐居山林,专意完成鸿篇巨著《石匮书》等作品。张
岱是清醒的,他看透了喧嚣混乱的历史现象后面不可转移的规律。选择了一条充
满艰辛的道路,活下去,作为明王朝的遗民屈辱而贫寒地活下去,只是为了完成
修明史的理想。
1646年,清兵攻打方安国营,各处守军将领纷纷逃亡。方安国、马士英、
阮大铖挟持鲁王逃跑。绍兴很快沦陷,这个以鲁王为旗帜的小朝廷也仅仅坚持了
一年而已。
在清兵的追捕下,张岱被迫舍弃故园,逃到绍兴西南的越王峥。隐居佛寺,
继续进行《石匮书》的编纂。后来为形势所迫又避乱剡溪(今绍兴嵊县)山中。
后时局缓和,又携家小转至绍兴城南的项王里,其间除了继续《石匮书》的编修
之外,也完成了著名的文集《陶庵梦忆》的创作,同时他也仍关注着各处明王朝
残余势力的动向以及各地的反清复明活动。1649年,张岱徙居快园,继续杜门
修书,专意学问,并于1654年完成了鸿篇巨著《石匮书》。贫苦的生活持续了几
十年,他始终坚持气节。在此期间,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1657年,六十
一岁的张岱应谷应泰的邀请,抵达杭州参加编修谷应泰主持编修的《明史纪事本
末》。只因谷应泰为清廷官员,张岱经过了一番犹豫,最终决定出山参修《明史
纪事本末》,这次使得他获取了很多史料,为将来修撰《石匮书后集》做了资料
上的积淀工作。《石匮书》已经完成,但对于崇祯一朝的历史却未曾涉及,其中
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史料的缺乏。这次杭州之行,对于《石匮书后集》补充前书未
完成的历史编修工作起到了重要作用。并且这次回到阔别近三十年的杭州,自是
旧地重游不胜感慨,对于文集《西湖梦寻》的写作也意义非凡。
一年后,张岱返回快园。他除了进行著述,还继续关注抗清事业。1662年,
随着永历帝的被害,他的故国中兴的幻想也随之破灭了。
此时的张岱,经历了几年的逃亡生活,家财散尽,而不事清的坚持令他失去
生活来源,衣食不继、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过去的富贵已如云烟散尽,不复存
在了。他早已是倾尽家财,一无所有。贫困的生活时时刻刻围绕着他,这在他的
许多诗文中都有体现。如诗歌《和贫士七首》《舂米》、《担粪《种鱼》等等,
还有他的文中也多提及。在这样的困窘生活和无可排解的苦闷中他的因果思想日
益滋生。其中那一篇很著名的《陶庵梦忆·自序》就提到了他的这种生活,以及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不可或忘的志向: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駴駴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
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
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饥饿
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
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
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
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
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
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
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
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
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
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
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
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
犹烧之不失也。
在这里张岱再一次提到了他活下去的理由:为完成《石匮书》。然而昔日的
富贵公子、名门甲胄已成了如今生活在困顿与凄凉中的贫瘘之人。在他的这篇自
序中,提到了前后贫富抵消的佛门因果思想。在张岱的后半生中佛学的影响是十
分显著的,在他的诗文中提到了很多与佛寺、高僧有关的作品。如《修大善塔碑》、
《普同塔碑》、《迎一金和尚启》、《兴复大能任寺因果记》……诗歌中表现与宗教
有关的作品也很多,如《具德和尚灵隐寺落成刚值初度作诗寿之》、《万休师修大
善塔》、《戒杀诗三首》等。这些作品反映了诗人对于一些佛教教义尤其是因果思
想的认同,但如果说他是笃信佛学,不如说是他在历史和自身生活际遇的沧桑巨
变之后,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痛苦的情绪令他在现实中难以找到情感的突破
口,于是借助佛教思想来寻找内心和现实的平衡点,寄托心灵的痛苦,排遣内心
的抑郁。于是他把后半生的困窘解释为对前半生富贵生活的抵消。张岱的后半生
无疑是凄凉的,然而也是辉煌的。历史的沧桑巨变改变了他的生活,促使他最终
成为了一个有着坚强意志和伟大理想的文坛巨子。让他在艰辛的生活中,坚持自
己的理想,让他在风云变幻中更加深刻地体味历史的真谛。同时他经历过大繁盛,
也经历过最低的人生低谷,唯其如此,才能真正体味到人生的个中滋味,演绎出
一个时代的文学。张岱生平著作不下十几种,虽然很多难以传世,但仅存世的那
一小部分也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张岱大约逝世于1689年,死后由挚
友李长祥在墓碑之上题写“呜呼!有明著述鸿儒陶庵张长公之圹”的字样。
张岱聪慧博学,经历过历史大浪潮,也经历过人生的跌宕起伏。他早年家世
的鼎盛,晚年的凄凉潦倒,明亡的沉重打击,种种经历都亲身体验过,这才能成
就张岱这一代大家。
第二节张岱的交游情况
张岱集史学家、文学家于一身,再加上家学渊源,很多都是世代深交,自然
会有很多文学史学方面的治学知己;同时他也爱好广泛,其爱好包括各种文人雅
好和民间艺术,如:园艺、茶道、饮食、操琴、说书、戏曲表演、街头奇技等,
这样就很自然地同社会各阶层的多种身怀绝艺的人建立起深厚的友谊;张岱也好
佛,因此与佛门中人亦有交往。这从他的诗文作品中都能够得到验证。而张岱本
人是怀着烈士志愿的遗民,他与烈士、遗民也都有着很深的友谊。
张岱作为史学家,少年时代立志修史,便结识了许多学有所长的史学家。张
岱同这些史学家之间相互影响,这对他在史学认识上的提高有很大的帮助。而这
些人很多都与他一生为友,也有一些史学造诣很深,在张岱的史学思想的形成以
及在他著述的过程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如周懋谷、査继佐、李长祥、黄道
周、毛奇龄、谷应泰等,堪称是张岱的史学知己。
其中周懋谷与张岱交往时间最长,张岱在《祭周戬伯文》中说:“余与戬伯
结发为知己,相与共笔砚者六十三载,婆娑二老,形影相怜。”这其中既有对二
人友情的追述,更有一种从少至老的亲切和惺惺相惜。张岱另有诗歌《谢周戬伯
校雠〈石匮书》、寿周戬伯八十》等都证明了这位友人对张岱的巨大影响和深
厚情感。李长祥则是与张岱一见倾心、极为契合的一位至交。张岱在《自为墓志铭》
中提到,他在项王里的鸡头山上所营建的墓地就是请李长祥为其题圹,且大书“有
明”字样。由此可见二人非但情谊不浅,而且性情也很投契,可以说是意气相投。
査继佐是张岱史学上一位非常重要的知己,二人曾为至交,张岱的《读査伊
璜〈三说〉》称赞査继佐的史学见地,引为知己。而且张岱也曾出借过自己的史
学资料给査继佐。这在《读査伊璜〈三说〉》中也有所反映。
黄道周和毛奇龄也都是他在史学上的同道中人,黄道周不但是一位史学家,
也是一位哲学家,对张岱的影响十分大,黄道周在抗清斗争中全节而死,在张岱
的心目中也定然是敬服的。而毛奇龄则由抗清转而为清廷所用,为张岱所鄙弃,
友谊并没有长久。
张岱与谷应泰的交往比较特殊。谷应泰是清廷官员,而在1656年之前二人
应该并无交情,以这样的身份与张岱交往者,他似乎是个特例。二人的交往源于
谷应泰邀请张岱参修《明史纪事本末》,张岱犹豫再三,应邀而往。其实张岱对
谷氏修史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却为《石匮书后续》的编修搜集到了大量的资料。
谷应泰的这次邀请对张岱编修完整的明史起有着十分巨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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