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2005年第4期上,有蒋寅先生作《在宇文所安之后,如何写唐诗史》一文。先生写人写书各半,甚至人多于书,给不熟悉《初唐诗》、《盛唐诗》,宇文先生的读者上了很妙的一课。我对宇文先生知之甚少,两本诗论也是刚刚翻看,本无发言之地,可结合翻看中的体会、再联系蒋寅先生一文,姑妄言之,免不了问上一句,宇文先生之前,我们如何写诗歌史?
宇文先生对所选个案诗文作字、词、句,结构、语言、风格判断等的分析,每每让我由不耐烦到迫使自己耐烦再到拍案而起,这是吸引我的一个方面。蒋先生把宇文对待文本的形式称为“文本细读”,并引了他论宋之问《陆浑山庄》一句“源水看花入,幽林采药行”,说明宇文“对中国古典诗歌语言的感觉之好”,当然他在后面又引了宇文“做一个研究文学的学者,而不假装做一个哲学家而又不受哲学学科严格规则的约束”来强调文本细读对研究者的重要性。然而我还是要问,能否把对具体诗文的理性分析仅仅定为“感觉之好”?
我再引一例,《盛唐诗》里论王维诗歌时的一段。
渡河到清河作
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
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
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
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
宇文说,“诗人的所见决定于地形的不同特征,这些特征在河景中呈现出戏剧性的、变化多端的形式。河景或隐或现,自然而然地在人的头脑中引发兴趣和期望;它掌握了视觉的不足和消失,这是欲望的必要刺激……诗人使得读者的眼睛重复诗人的眼睛的体验,从而直接分享其内在反映。客观的结尾成为避免直接陈述感情的手法……王维诗阻挠了一般读者对修饰技巧的兴趣,迫使他们寻找隐含于所呈现的结构中的更深刻意义。”
从宇文对文本细读后所得结论,到从个别到一般的演绎,无不充溢着理性之光,拒绝将感觉情感化,而坚持具体、细微、理性地分析,这决非“感觉好”能概括的。
或者,于宇文个人,用“感觉”论之;于诗歌研究态度,是“文本细读”。
《初唐诗》里首先引入了对立诗论,宫廷诗——及其对立面——摆脱宫廷风格;《盛唐诗》引入京城诗的概念,盛唐对初唐的吸收与批判,第二代诗人面对第一代诗人所做的选择……宇文先生的论证由诗人点扩散到诗人群面再到历史语境的纬度(或回溯),一步一个脚印地立论、推证、再放回之前的历史、引申到之后诗人的作为,这是吸引我的另一个方面,蒋先生定义这一特点为“进入历史的能力”。
我们再回到蒋先生一文,文中人论与诗论争相出现。于人论,说学者“最重要的是能对自己的工作保持不断的反省能力,始终意识到自己的局限——研究类型和自身能力两方面的局限,并对成功的模式具有高度的警觉和随时准备摆脱它的决心”。于诗论,譬如“进入历史的能力”。作者与作品、态度与诗歌研究,作者于作品、态度于诗歌研究,蒋先生提出了对诗歌研究前途的疑问——宇文之后,如何写唐诗史?这无疑颇具振聋发聩之意味,可于我们这些观众,所求的,对个人诗歌特性的分析与整体研究态度是应该分开叙述的,无论以研究态度倾轧诗歌分析,还是反之,都不适当。
宇文先生曾言,“不管是检视某一个作者还是一个读者群,我们会发现这些文学作品并不是我们为之所设立的大框架的一部分,而且它们完全不知道我们用以赋予它们意义的后代文学”,他的这句话是对自己《初唐诗》所说的——这种反省能力理所当然地为蒋寅先生所钦佩,并自然地过渡到引宇文作《盛唐诗》里论证。但我以为,与这种反省能力更贴近的应该是作者提出的“历史感,进入历史语境的能力”。可这样的反省能力果真如我所妄言,和进入历史语境的能力接近,我们难免发问,宇文先生之前,中国研究诗歌不研究历史语境吗?或者,我们添上不那么难为情的一句,中国研究诗歌没有宇文先生那么贴近历史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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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1-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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