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理想主义的大雪能维持多久—北城诗歌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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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理想主义的大雪能维持多久… …

   ——北城诗歌小读

   ◎ 霍俊明

  中关村的大厦簇拥着高分贝的车流,暮色中面庞黑暗的人群正构成了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隐喻。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将我们的时代称为“中关村”时代,物欲和科技正在以牺牲人性而大面积的崛起。在此境遇下,正如萨特所说,我们必须为我们的时代而写作,而这种面对生存和时代的写作肯定是充满了难度。应该说当青年诗人北城用诗歌这种特殊的话语方式来面对自己、乡村和想像的时候,他所燃烧的正是一种理想主义的向往或曰被说得已经烂俗的“诗意的栖居”。

  诗人在词语、想像和经验所构筑的世界中“以梦为马”,诗歌和向往相互打开,“常常梦见一匹马/一匹雪白的良驹/在原野上奔跑/甩着孤独的响鼻/嘶鸣的声音穿过大风/摇曳成一朵朵野菊花”(《一匹马》)。

  诗歌作为一种语言、思与存在的最为凝聚的体现形态,更像一束时代黑夜中凝结的火焰。诗作为一种不无神秘而神圣的言说方式,作为语言与灵魂的双重涉险与发现,很少有人能企及它,而玩弄文字制造垃圾又自以为是的诗人又太多。尽管作为青年诗人,北城的一些诗作在诗歌肌质和命名的力度以及想像的空间上还有待进一步的完善和开掘,诗人自己的诗歌个性也还在形成之中,但是他对诗歌的虔诚的心态和所具备的诗歌素质都已经使他写出了不无重要的诗歌。这已经足够了,当一个诗人在生存的具体空间和诗歌的话语场阈中仍坚持用诗歌来言说的时候,这种姿态肯定是弥足珍贵的。而理想主义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更像是一场大雪,它纯洁、空旷、凛冽而飞扬,但是最终的污浊的大地仍会吸尽它的短暂的身影,是的,一场理想主义的大雪能维持多久……

  此刻,大地是宁静的

  雪花也宁静地舒展着翅膀

  滑翔。穿过夜色、尘埃

  和时间中最冷寂的部分

  在未眠人的眸子里,像渐渐拧亮的台灯

  谁在小声地说话,谈论天气

  谁悄悄穿上衣裳,伫立窗前

  雪下的不紧不慢,她知道

  黎明已远远落在后面

  在雪中,暖意是内敛的歌

  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夜的魂魄

  那些单纯的梦想,婴儿般轻灵

  浸润内心持久的疼痛

  ——《一场理想主义者的雪》

  我在近些年的诗歌评论中无意中始终遵循着一个评价诗歌的准则,也就是诗人是否具备命名当下和面对时间的力量。因为,一个漠视时间和生存体验的诗人无非会走向自我迷恋或是完全冰冷的绝缘体的写作歧途。在北城的诗歌写作中,尤其是他的那些抒写乡村经验和日常生存景像甚至是困境的诗让我深深感到或惊悸于时间的无形而巨大的力量。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从骨头里穿过

  有些事物纷纷坠地

  有些期待次第扬起

  上下交错的声响打碎了阳光

  ——《秋风》

  时间,面对时间,真正面对生存的个体往往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这曾经燃烧的火焰,在岁月中迟早会窥见灰烬和黑暗。时间这巨大无形的流水将曾经的鲜活冲刷干净,将流畅的面影刻蚀得斑迹交错。而诗人就是在时间面前,对往事和现场进行命名和探询的人。面对居无常物、一切皆流的世界,季节的翻转使诗人在感到无奈的同时,也显露出一种坚韧的顽健的“根”性的力量。它,既向上生长,又扎根向下。而优异的重要的诗歌,同样应该在这两个向度(精神向度)上同时展开。作为一次性的短暂的生命过客,在面对浩荡的时间形态时,确乎是相当微渺的,然而人类生存的本体意义却在于人事先明了了自己的最终归宿,并为自己的归宿拣拾自身认为重要的东西,并认识困惑的人类自己。时间和记忆问题几乎成了任何一个生命个体,包括诗人的一个永久的宿命。

  在季节,黑白照片中,书本中偶然掉落的发黄的信笺中,在路过街口的一个偶然回首中,往事和记忆就在不经意和不期然间找到了你,找到了你那在黑夜中寻找和不安的灵魂。而作为时间的最后明证和巨大的摧毁力量的无疑就是秋天,这也是自古以来秋天在诗歌的吟诵中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在北城的诗歌写作中,北方平原上的秋天和随之产生的对生命和时间的思考都折射在他的诗歌世界中。《寒露》无疑是其中优秀的一首,诗人在“庸常”的生存景像背后以敏识窥见了时间的火焰和灰烬,诗人所深深追问的正是偶然与永恒,个体与命定这古老的“斯芬克司”之谜。在时间的光线和模糊的面影中,“认识你自身”几乎成了诗人的“宿命”。

  小麦刚刚钻进泥土

  玉米成群地爬上了屋顶

  庄稼地里的身影一天比一天少

  空旷的原野吹来的风

  打着旋,穿单衣的男人

  没有说出身上的冷

  几滴微雨落下来了

  飘来几句严厉的叮咛

  这个时节,很多人还在路上

  很多人,才刚刚起程

  庸常的日子,谁在意气候呢

  甚至缺少停下来发发呆的时间

  当白露为霜凝结到发丝

  衰老就先从双脚开始蔓延

  此刻,我突然感到悲伤

  想起一年中的几个日子

  应该以缓慢、肃静的姿态面对

  想起一些威严的面孔

  其中的温情要用热血体味……

   ——《寒露》

  在“寒露”的凛冽严厉的生存背景上,诗人提早领受了“老年”的境遇。在衰老最终都会在某个黄昏不知不觉光顾你身体的时候,作为有良知和深锐体验的诗人而言,谁能不和时间对话?曾经有一个诗人说,谁校对时间,谁就会老去。而诗人自身恰恰就是从不忽视时间的“校钟人”,用语言,用体验,用记忆……

  在一年四季的生命行旅和深夜的感怀中,时间和生命个体的较量在诗人的身上呈现得更为突出也更为有力。

  一年四季

  在大地上走着

  感受春风夏雨秋实冬雪

  感受一个人寂寞的一生

  还没有轮回的四季幸福

  年少的岁月

  四季的概念是模糊的

  一年到尾只知道一个节日

  在鞭炮炸响新衣摇曳的快乐中

  沉醉并悄悄成长

  成长,有着比土地更厚的份量

  是我们在认识一年有四季的时候

  才深刻感受到的

  如今,敏感于季节的交替

  小心翼翼地描绘着人生的图画

  早已习惯了蜂拥的节日

  每一个节日都可以让人无动于衷

  有一种东西不能,比如一年四季

  它已经深入灵魂

  成为生命原野上的一个个高原

  ——《一年四季》

  而诗人,正是在幽暗的时光背景中重新发现时间的奥义,或曰人自身的不可避免的宿命感。在时光的斑驳点影和回视中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不可避免遗失了什么……风中的芦苇是否是灵魂和思想的现身?人生来不想死,可是时时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而个体的宿命是什么,个体在世界上最终都会消融进万顷尘埃,而“认识你自己”正是人类生存下来的勇气或墓志铭。向死而生正有力地呈现了生命个体的对宿命的抗争,而其中最好的方式就是通过诗歌来发言。

  我一直怀有一种偏执的看法,乡村和城市是两个绝缘的地带,后者是欲望挣扎的死海,前者尽管同样令人悲鸣但对于有良知的人而言更能获得一种生存的哲理沉思,尽管这种沉思不无悲怆。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尽管目下有一些诗人自命或被命名为“乡土派”、“新乡土派”或“草根”诗人,但是真正体悟当下语境的乡村命运能够具备震撼人心膂力的诗作却是相当匮乏。当人们普遍陷于工业化和科技理性的官能欣快症,当一些貌似真诚的批判者在浅尝辄止中喷出各种哈气时,真正能够穿透生存的迷雾发现“黑暗中”的疼痛的诗人肯定是弥足珍贵的。在80年代末期甚或90年代的诗歌写作中,仿效海子的“麦子诗”曾大量涌现,而其中不乏拙劣的仿写使一些伟大的诗歌元素受到了戕害。对于中国诗人而言,土地、庄稼、自然意象恰恰能够彰显出诗人的复杂经验和想象力。但是,真正的从乡土本身生发的诗作却无疑在一种伪民间书写中被遮蔽,而北城的一些关于乡村记忆的诗作却让我重新感受了乡土的力量,一种不可或缺的诗歌元素的苏醒。

  北城的诗有一部分是对乡村记忆的反复呈现,而在一个日益物质化的时代抒写乡村记忆并非是一种矫情,相反它需要一种更高的表述能力,因为它不只关涉题材,更关涉一种趣味与良知,一种不断回溯和返观的记忆能力。

  生活中的老井、扁担、碌碡、石磨

  劳动中的耕牛、镰刀、脱粒机、木板车

  迎亲中踏踏的马蹄和大红的盖头

  都远去,像一条干枯的河

  在乡村,一些词慢慢消逝

  一些词,偶尔从小巷里走过

  称呼中的爹娘,原野上的干草垛

  蕴藏母爱的千层底

  炊烟轻盈繁茂的歌

  无论是消逝或正在消逝

  每一个词,都和土地深深地爱过

  ——《乡村:消逝或正在消逝的词》

  乡村的意象正在成为诗人不可或缺的经验和想像的诗歌元素,而乡村“消逝或正在消逝的词”无疑相当准确的呈现了工业时代中乡村的处境和难以言说的苍凉体验。

  故乡负载着天空、土地、植物、父亲、母亲。这无疑成为吸引诗人北城的巨大心理能力的磁盘,这一切成为诗人生存的必要的呼吸。在后现代的工业化语境中似乎在相反的向度上加重了诗人对土地的本原性启悟和难以言说的复杂感怀。

  再过两天,就是秋分

  谷子到收割的时候了

  它们低垂着头,依旧暗恋着大地

  无视秋收拉开的帷幕

  母亲和小妹,在收完花生和高粱后

  今天接痴情的谷子回家

  两分地的谷穗,装了三大袋

  她们用自行车推着,走在

  秋雨刚刚过后的泥泞路上

  几次滑倒,又扶起,牵着

  任性的季节,把一条小路越走越窄

  这是八月的一个小小场景

  是收获时节的轻微劳动

  而在农事之外,听到

  亲人与土地相亲相近的每个细节

  都能增加脉搏跳动的频率

  ——《一个小小场景》

  故乡,成为人类整体和个体诗意栖居的最后干净敞亮的牧场。北城在故乡的物象、记忆和想象之间,在语言的桥梁上构筑属于自己的话语谱系——温暖的,忧伤的,感怀的,痛苦的,追述的。诗歌从共时的向度看是揭示生存,眷恋生命,留恋光景,命名世界的伟大存在。相信没有真切得切入骨髓的乡村体验是难以写出这样的诗的,所以北城的这些诗作没有丝毫的造作,一切都是由乡野实实在在的生发出来的。可以说,北城的诗歌话语是黏附于大地和故乡的血脉上的,但是这种姿态是穿越大地向天空的仰望,是对乡土和农耕文化的眷恋和深深的失落感。这种向上和向下的两个向度拉开的力量,构成了北城诗歌文本的张力关系和症候。这种张力使得他的诗歌在平静中收藏繁复,透明中蕴有隐藏。

  正是在此意义上,词语、经验、乡野、想像成为北城诗歌写作的整体场阈,而其间充溢的正是一场纷纷扬扬的理想主义的大雪,但愿这纯洁的场阈和氛围永远存在……

  2006年10月于北京

  【简介】霍俊明(1975-),河北丰润人,文学博士,诗评家,主要从事20世纪新诗与当代文学史学研究。《新诗界》副主编,现执教于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某高校特聘教授。已在《文学评论》等核心期刊发表学术论文50余万字,论文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和各种报刊转载。业余时间从事诗歌写作,已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作品》《北京文学》《人民文学》等发表诗作几百余首,收入年度诗选,自印诗集《秋天的老式过滤器》等。曾获新锐批评奖和多种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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