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近几年的陵水诗歌创作,郑文秀、李其文、周凌风、郑纪鹏、李仁盛、杨明衍、符胜芳等人的成绩较为突出。身为60后诗人郑文秀,写得非常安静,几乎让人忘了陵水还有这样的一个单纯、清雅的诗人。2013年,郑文秀捧出他的首部个人诗集《水鸟的天空》,一下子让海南诗歌界对陵水诗歌刮目相看起来。这件事,可谓陵水诗歌异军突起的标志。当然,诗歌创作不是一个政治联盟式的持续活动,它只是诗人处在时代变化中的个体反应之物。对于陵水的诗人们来说,他们各自创作所呈现的生存与命运,及其或隐或现的思想感情,诗歌技艺等方面,没有太多明显的共同特征。他们如同陵水境内的海滩、河流、山岭、村庄和城镇,相对独立,却都汇聚在同一片大地与天空之间。在共同生活环境和时代背景下,诗人在传统农耕与现代商业的文明冲突的思考及处理方式上,必然有迹可循。因此,我们可将陵水诗人的创作简单描述成“郑文秀-李其文、周凌风-郑纪鹏”(即“60后-80后-90后”),并在其中探究这个似零散而又有所联系的诗群。
郑文秀作为谈论陵水诗群的第一个人,是因为他在这个群体中,对个人与时代、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商业文明的的思考,呈现在具体的诗歌作品非常尖锐、激烈。生为黎族之子的郑文秀,早年生活在黎族文化荫蔽的乡村,如今面临着所谓的历史进步观带来的现代文明生活,他需要调解内心的情感,解决灵魂归宿问题。这种新旧文化的心理纠结,是每个处于类似历史情境下的人的必然遭遇。诗人的作品频繁出现的民族记忆,于他而言,不是一种异域浪漫情调,而是骨髓深处的情感胎记。所以,当郑文秀欣赏了著名画家王锐的海南黎族风情题材画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创作了多首诗歌。在《泛着红泥香的画》中,诗人记忆被催发恢复,“那些流动的山林、草木/那些宁静、祥和的山寨、船屋/在阳光下,在深山里父母和兄弟姐妹/还有那个躲在榕树下的情人……”诗人和画家,诗人的情感与画中的文明生活,是一体的。如他的内心表白:
你坚贞地守望着
岁月留下的那份纯真
把一个民族的灵魂
深深地镶嵌在历史的根脉里
并带着他们和世界对话
诗人守望岁月的“纯真”与“对话”——此二者,恰恰是他作诗的根本动力。“直到你行走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空间/一个你曾经住过的空房子”,我们走的越来越快,最终照面一个《时光的空房子》——当我们为生活奔跑,诗人已经紧迫地感到过去的文明一再距离遥远,回头看下自己的房子,没有“那些被时光挤压的痕迹”,此时将如何相伴!?更具体的“纯真”在《乡下之夜》的父亲晚归及母亲的胸脯,散落在《乡愁》、《这一刻的想法》,亦散落在《在海上》的喜悦中。
诗人的“对话”,一直是将黎族的农耕文明作为潜在的价值判断及情感依赖凭藉,但他本身对时代变迁并非绝对反抗——他只会无法适从,对“纯真”的坚守。所以,“对话”的最终结果是,风雨来时,自然的海湾变为诗人的逃逸之所,“我的灵魂羽化为一片空白/我的思绪茎脉深沉鸿蒙/我的目光深邃而明亮”(《第三种感官》);大卷风时,“光秃的村子里/温存的泪水不知去向/只有黑水鸟带着勋章/守望着变化莫测的山头”(《这个秋天》)。
郑文秀的诗歌带有“朦胧诗”的特征。他的黎族身份,让他不仅仅面临个人在时代变迁中的境遇,同时还有他所承载的黎族文明在当下的经验处理。《水鸟的天空》诗集中,诗人以个人境遇及自然人文为诗歌的内容,其情感基本上变得或高昂或沉抑,隐隐中含有激烈。
面临时代变迁和文明冲突带来的影响,李仁盛、符胜芳、杨明衍等诗人就缺少郑文秀的这份激烈焦虑。李仁盛有的是淡淡的感受。《关于秋天》的“一丝丝悲凉的碎片与忧愁”,《秋天来了》的“一丝凉意漫过惆怅的窗台”,也有《以歌收获生活》的“尽管一路上尘土飞扬/我的诗歌依然沐浴阳光怀抱大海”。纵有莫来由的感伤,也在平淡的日子中激励自己,“那些快乐的和明亮的事物/很快连续紧挨着风儿/依次坐下”,如《早晨》所言,这些构成了李仁盛的全部生活。符胜芳却是顺受的,如他的《悠悠南平河》因循着带上希望“寄”向远方,面对生活,“几个世纪几辈人”是《弯弯的收割》。而杨明衍似乎是在自然人事中经历着悟道,他的情感变得内敛。所以,《牛栏的木桩长出了叶子》就没甚么惊喜,因“木桩的执着,被大地/永久收藏”。正因为有大地收藏,树桩就不担心未来的归宿。但在《东篱外有一幅风景》中,诗人却是“东篱外,寄放着我的远方/空旷。广袤。迷茫”,
大片的原野,放飞了苍茫的春意
尽情地吸纳午后偏斜的阳光
弥补心中可能的荒凉
更远的地方,一片黄金海岸
那是发现理想的地方
“荒凉”是因为心中有缺失——因为对于自然来说,荒凉和繁盛都是一种存在。同是陵水这块水土生养的人,杨明衍在更远方“发现理想的地方”,郑文秀从王锐的画中看到黎族的诗意生活,二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深层的精神契合呢?
周凌风、李其文的诗歌中亦存在对时代处理经验——与郑文秀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已经返身到个人身份,不作某个群体的代言人。
如今的城市已经不是中国传统文明的承载体,它变成了带有否定农耕文明、否定自然环境的现代性商业系统集合体。郑文秀在诗歌中用激烈的词语,诅咒它是“失血的城市/寒颤在风雨摇曳的河边”。而周凌风对城市是一种精神向度上的失望,《夜的城市》中说:“城市的夜没有繁星点点/人们渐渐遗忘仰望星空”。
周凌风的早年乡村经历与自然没有篱落之隔,从先就与蛙鸣、飞鸟、丘陵、河流等相识。《夜的城市》写于他在北方城市求学,高楼大厦隔绝了田野,分割了天空,因此我们更能深体会他仰望星空的的执着心理。但是,诗人毕竟身怀绝技,他能超脱这些禁锢自由心灵的外在物件,并学会保存自己。《秋》中说到,“应该找一个更低的角度/再低一点就能接近土地/以便倾听远去的脚步留在土地的回响/和亲吻离去的背影”。不管是仰望星空,或者俯身接近土地,或者《去野外》看看狗尾草、蒲公英、大雁,甚至诗人在高楼地基的水坑处听到蛙声也变成了《乡音》:
一声声蛙鸣,汇成一个硕大饱满的故乡
我惊异于这一片积水——高楼地基坑
在这广厦千万间的城市里
居然偶遇故乡之客
闻听浓浓乡音
积郁多日的内心
就如故乡雨后山野
周凌风诗歌中的乡村、自然景物是安静祥和、田园牧歌,充满古典文学的诗意。这种来自古典文学和早年生活经验,成了他处理现代城市生活中的矛盾替代物,也就是说诗歌只是他逃离现代城市文明的抒情物和隐居之地。
李其文面临时代变迁,主动选择了对乡土记录和家族寻根,拒绝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遗忘。在海南农村生活人们都知道,牛眼泪擦在脸上就可以看见到鬼神的传说。李其文通过《关于老水牛的眼泪》,看到爷爷、奶奶、父亲等人命运。在《我的名字》中,诗人不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将与祖先摆放一起,“那是我对父亲的诺言的兑现”。正视和选择同父辈一样的承担命运,诗人像蚂蚁紧紧抓住坠落之前的唯一空间,“寻找一个葬身的寄托,做最后的告别;《蚂蚁和木头》的结尾提到,“像山峦后面慢慢沉下去的日落/那是一种面对生命殆尽时高雅的举动/与结束后的开始的伤痛”。这个悲壮场景,它是乡村家庭的传统文化教育播下的种子,诗人在时代中成的一个主动性完选择,也是诗人向父亲兑现的承诺。
死亡、墓碑、母亲的生产等意象,是李其文诗歌的重要内容。在说到母亲的生产时,如“像父亲当年看着刚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的我一样”(《父亲和锄头》),“那天,我在我母亲满是血腥的下体出现了/我回想起在母亲身体内的温度与经过子宫时的疼痛”(《我的名字》的),诗歌呈现给的是我们赤裸裸地、略带冰冷的场景描述,基调沉重阴郁。仿佛诗人在产房见证自己的被生产的经过,一切变得熟识自然。李其文的长诗细节有戏剧化倾向,像苏童的长篇小说《米》中的用墨狠劲;但短诗则简洁而内敛,如《水鸟》的形象就非常像电影《教父》的维托?唐?柯里昂。
郑纪鹏的诗歌是陵水诗群最晦涩的文本。它具有意象密集、词语链接的突兀,缺少早期乡村及家庭教育赋予的情感记忆和审美,参杂宗教文化在期中等特点。面临前辈们的时代问题,郑纪鹏不是二元论式的否定其一,也没有表现出农耕文明的情感依赖,他真正需要的是寻找信仰来面对未来的生活。《情诗》表面叙述的是一个失败的爱情,实际是通过第二、四及最后一节戏仿了《圣经?雅歌》的基调,完成诗人寻找信仰的过程,但是寻找的结果是失败的——“我是那个唯一经过教堂的人/衣冠不整,不带利剑”,“我轻轻撬开梦境,像对待牡蛎那样/发现你,挖掘你,吮吸你的苦涩/把你的不快乐转移到我的身上/丰富我的梦境和你名字的含义”。反过来说,诗人无法随便信仰某个现成的教义,“情诗”也只变成“你望见教堂塔尖的颤抖和尖叫/都是我走不出蒙古斑地图时悲伤的祈祷”。
《吃秋刀鱼》就餐过程中,是诗人对时代变迁中个人所面临的思考及纠结。常识告诉我们,葡萄不能嫁接到绿藤,诗人因此问:“怎样才能否认这一串晶莹的葡萄/把它嫁接在泪花依附的绿藤?”在《情书》中,诗人说到教堂却无信徒的对宗教的情感,由此可知,他受到宗教文化的影响、甚至有参加做礼拜等教堂活动的经验,但他本身受到的教育(早期的乡村文化),让他意识到葡萄绿藤是无法嫁接。“泪花”是诗人最为复杂的真情。面对食客和刀具,秋刀鱼被逼迫“自愿剖开肚子”,但它“隐瞒了牵强的张力”,所以它“像一首倔强的律诗”——“倔强”是诗人情感投射到秋刀鱼的态度,则诗人内坚定按照自己的方式走,成熟如大唐“律诗”。“这是在黑夜来临之前/两个小时之内,一个普通人必须要直面的/带有灵魂色彩的命运刀锋。”在诗歌的结束,即是“黑夜来临”时刻,不管是诗人或者每个普通的人,都要面临着命运刀锋。我们都清楚,碗筷是中国的餐具,刀叉是外国的餐具——餐具称为文明的指代。“命运刀锋”是否就是诗人要告诉我们,律诗和餐刀有一场持久战,——所以,他承受了,通过“带着灵魂的颜色”定语来完成期待。
郑文秀、周凌风、李其文等诗人面对时代的情感较为明显,情感的着落之处也清晰,而郑纪鹏较为含蓄、隐晦,情感上对未来不可捉摸。因为,前者退缩依靠之处,或者黎族文明,或者山野风物,或者家族、乡村,后者却不能简单完成归宿方向选择。或许,这不是郑纪鹏一个人的事情,而是每一个普通人必须要直面的“命运刀锋”。
说到陵水诗群的大略技艺特点,郑文秀、周凌风、李其文等诗人是中国传统诗词的作法,郑文秀倾向主体性言说,李其文略有戏剧的变化;郑纪鹏深受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表达影响,《情书》有博尔赫斯小说的多层次,《吃秋刀鱼》则是使用印象主义、表现主义厨艺烹调的佳肴。
2013年12月27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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