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祖国：自画像及其他
上
1．母亲的肖像
黑发便如此飞白；衰老的静默
向你提供这一切母亲的肖像——
两只眸子，分别彩绘下西厢、
红楼，今日哽着空蒙的龙眼核；
（那些看上去更为明澈的心空
引领着小镇的炊烟撒落河东。）
自由的封闭说出瘦削的鼻翼，
像窥窗北斗抱紧高靠背木椅，
玉镯从扶手上微微躬起身子；
黑袍垂地，一只猫的简单记忆。
门帘已颇感孤独，仍浮满待发
的叫喊；它们的花蕊朝朝朝南。
老画家边走边搁下梦乡图景，
要造反；瞧那落叶的边框稍移，
漏掉更多的欣喜：被晚会提及
高悬空中，仿佛小回音，倾听……
2．夸父
跨越朽烂的历史，爬过了巨冰，
把季节的自然变化抛在脑后，
你终于触摸到日头的尾巴，又
顺势一跃，跌绊于狂喜的寂静。
盲鸡眼助你尖叫，焦草味使你
昏迷，梦见最后一滴水的哲学。
醒来那样晚是多么艰难：大地，
只有大地尚托起孪生的白夜。
是第一次吧？面对运转的星河
谛听，并且思考：日子是什么？
多余的青春让血管变成沼泽。
洗洗耳朵……传说你是渴死的……
不！一代人结束你才终于开始
获知信仰的真义：明净，安静，
一直老老实实守在身旁，当你
入睡，在头顶的群山睁大眼睛……
3．苍颉
那蓬松的头发，试着梳起来了，
微突的前额闪着 的红光。
衣袂飘飘的日子还躺在人民
子宫里，然而他的想象力有如
一串串乳白精液，更妙的功效
自女巫身下大河的倒影喷出。
他恭敬地洗净双手，摘下一枚
纹理分明的圆树叶，开始擦拭
另外两只通灵慧眼，就看见了
一大群乌龟，几只飞鸟的足迹。
于是水涨了，环曲的奎星向他
发出了同样瑰丽的光芒，而他
突然受孕般感到肚腹中蠕动
的痛楚。众生鱼贯而过，鬼神
夜半哭嚎，他端坐，目光垂落，
在时光的沙上划下第一字：人……
4．黄河
就是这条长河（大禹曾经恨过），
垂死挣扎的大虫，肺结核晚期；
咳嗽是召唤，痛苦被绞掉双羽，
向衰老露出种猪羞耻的乳房。
落日背叛的高原，心飞速转身，
一个猥琐的念头统治了脑门，
不动声色：一只只倒挂的蝙蝠
仿佛最后一线光横切我膝骨；
我跪下，带着母马发情的重量，
带着光，跌回更为干瘪的子宫——
在她褶皱的阀门外，夜色苍茫，
五千道小便的波涛向内疾冲！
我死一般躺着：我多么怕出去
就变成长衫曳地的幽灵，然后
有人哭嚷着猛扑上来，狠拧着，
并亲切地唤我死鬼，拉我还乡……
5．名士风流
江南正有待开发；那长安残照
化作西瓜；京城运河一点不差。
他沏茶，闭门养鸟，前庭栽花；
向晚顿悟，月白风清入厕读书。
兴致勃发则小心磨墨，看轻云，
画几笔荒唐梦，醉对纸牛弹琴。
或整装出行：访友，兼觅佳句，
开诚布公谈漂亮女人和古人，
亦丰腴美，亦瘦挺美；偶尔也
说说政治及谎言；安闲使自然
大获全胜（昨晚，棋盘山老道
梦见陌生人；他掐起手指算命）。
而今天，他有更为惊人的举动：
他阴茎顶着刻了王女伶芳名
的帽子走了；以此盛酒，他们
在纷繁的小宴会里密不透风……
6．说说祖母（洗衣歌）
祖母就是母亲，就是傍晚河边
忽然变老的高高低低的女人。
就是流水中一声拼命的咳嗽。
我拼命读书。我祖母双颊火红，
蹲得吃力，腿脚僵硬使她变慢——
我的灰衬衫却慢慢变白，变快；
天空的影子在身下缩成一支
湿漉漉的儿歌，鱼游动的笑脸。
有时摔一跤，她便轻轻地挣扎，
重又挽起密打着补丁的袖子。
她脊梁一耸一耸：暖风过萍桥，
嶙峋瘦骨叉开了逼仄的坝角。
背后黄土路阴郁地向外伸去，
她蹲在那里捶打，捶打着自己。
现在她开始撤离，把夕光晾起：
皱巴巴的树枝落下一片鸟鸣……
下
1．城市中的马群
鞭子公然欺诈，不介意做一条
骗子。完了；车轮卷走马蹄印。
每天，他们派出几位自由使者，
晚归时肩胛背上雅典的羞耻。
本来，他们从奥林匹斯山之颠
狂奔至此，要摆脱命运的轻叱；
不想却步入坟墓，当上了一个
彻头彻尾的没有尊严的穷人。
当地平线侵至脚尖，那所有的
驰骋化作长跪，呻吟化作嘲讽，
被可爱天空无限复制，一匹马
就变成一头开自己玩笑的驴。
饶舌的家伙已经闭嘴；跑调的
歌曲，仍不知死活地摸灯呼吸。
瞧啊：他们把头猛摆，喷响鼻——
你痛苦，坚忍，却从没有悔恨……
2．月光下的乌鸦
这只身着白衣的乌鸦，这恶魔
呼地从我简陋的写字台飞出。
你怕我触摸你内心的犁柄么？
可怜我只剩一枝枯萎的眼睛。
我理当投降。而你，我的孩子，
你浑身漆黑，暗藏在诗歌背后；
此刻却仿佛一团灼热的白雪
即将融化：正如你稳稳地站立。
你胸脯那一滩是敌人的鲜血，
一只空无一物的暗酒色口袋：
午夜的偷袭者！你拗断我的笔；
把盲文嚼烂；夺去破旧的勇气
甚至卑鄙；却还要留下一条命！
冷清，布满阴影，挨得了十年。
我理当投降？而你，我的密邻，
你曾经谈起的非洲是多么美好……
3．根
万物皆有根，惟独你无。比如
牛郎有他的牛，撒旦有他南部
蹩脚方言的骄傲。一个踩高跷
的矮女人（没一个真心人爱她），
她骤然出现，像一头蠢笨的牛，
在最后一月天空阴郁的脸上。
这庄严的胜利：来自天国的传
单；上帝痛感失去亲人的快活。
怕冷的春天被打进石头包裹——
雪把弱者、最孤独的交给大地。
去看看那株老树，牙齿掉光了，
白内障里埋着一颗送葬的心。
你父亲的镜子把你母亲唤醒。
快乐是绝望，灵魂滑下一长串
陡坡，急速，颠簸；争夺孤坟
的战争，早已蔓延到死亡本身……
4．五月
那老年靴子，抛却祖坟闹革命；
青年学子暗下决心：除非阳光，
便终身不娶。那些小小的乳头，
她们在喊：请上帝垂怜这一切！
风被降为女神，时光的美容师，
在你头皮上移植思维和野草——
发明一种胆怯而实用的语言，
为大胆预言一个恬静的微笑。
你和疯子在一只蓝眼里搏斗；
睡思昏沉，像扎满箴言的怪兽。
只有爱情陷落于湿热的沙子；
只有野种攻打下最初的果实。
滑腻的蛇衔来一朵猫脸罂粟；
燕子到处飞，拉下屎成为大雁。
离国家不远，一座荒芜的城市，
那里告密者攀上死尸的阴户……
5．在花园中
又梦见一些回魂之人，暗合着
这危机四伏、寂静模糊的影子：
（从前，青苹果与茂密的枝叶
融为一体，像正午倒置的坛子。）
有一块暗绿的草坪对着即将
蒸发掉的天空撒尿，几簇黄花
板着脸矗立在背后，比起一角
镀金的墙体更坚固，以至眩目。
在一个哑孩子的窗下，在此地，
他来了，你也早就焦急地等候，
（互相看不见）等待着同一个
衰老的女人，慢车挤压的肉体——
更早以前她就来到这里，低头
坐在双人椅的左端，紫色花帽
遮住她的眼睛（她在等着你们）；
白手绢微微抖动：她记起什么？
6．日光浴
杨花柳絮因此结束；你的姿势——
杯子浸泡着阳光，水分和空气。
我咬啮这圣洁得发抖的女人！
（从天真到简洁，又拐向直接）
我解开罪恶的发辫勒死自己……
（有过爱情；稍微乐观了一些）
有一个我，他听得见我的声音，
却看不见一切；有一个我爱你
胜过爱我自己，但他亲吻一切
沦落的手艺，总有愚蠢的问题——
脊梁很平坦，梦魇却高峰迭起——
当世界撩开你的裙脚，你愿意
把它从暗处赶跑？像一把藤椅
坐着一头牛，梗脖子，喷粗气：
所有爱唱歌的布谷，落地变成
孤儿的父亲，爱情的奸夫，我。
2002.5.19
标签： 关于祖国的诗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