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断断续续写完这部小说,用脑过度到想吐。尽管现在看来它是多么的有失水准,多么的不尽人意,但意义不会改变。写作从来是循序渐进的过程,你所诉诸和圈掉的每一个字都见证了你的成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随心所动自由自在多久,毕竟做自己喜欢的事简直是种奢求,如果可以的话,实在很值得尝试,即便因此失去了一些在其他人看来十分重要而事实上却狗屁不值的东西,比如文凭。我相信就所有人而言,说出自己的想法并不困难,但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没有自己的想法了。你必须承认,任何抱怨身不由己的人都是咎由自取。
最后容我说一句:让他妈的规矩见鬼去吧。
一
太阳一点一点潜下去了。
暮色尚未四合,小城的天空已经醺染了一片微醉的醪红色。早先那轮巨大圆整的落日消融于云霞的怀抱,渐渐模糊了形状。落日余晖铺撒下来,温柔地包裹住镇上鳞次栉比的老宅旧屋,每一片拱瓦,每一块青砖,仿佛都被此刻的景致所打动,纷紛流露出羞赧的脸色。伏天的余威在江南的初秋里撒泼作恶,催逼着气温节节攀升,连这水乡古镇也成了嗞嗞冒气的蒸笼。
暖风沉醉,极轻极软地吹拂过来,搔弄上沉静的河面。顺风而去,向南边望,隔着平安河那畔,新兴的城区弥散开初夜的纷扰的光。华灯初上,街衢两边的霓虹灯串帮子儿闪烁起来。喧杂的汽笛声经久不衰,嚷嚷不休,又是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前方的十字路口跳闪到红色信号灯,不远处竖立起高高的交通路标,趁着模糊的亮儿一看,上面泛着微微的荧光:减速慢行。
沿着那架年久失修的双层铁桥,一列北上的绿皮火车轰轰隆隆驶过波光粼粼的平安河。上层的公路桥人来车往,路灯杆子光秃秃地伸展成一道平行线,横铺在新老城区之间。这个时候,同往常一样,叶畅宇骑着单车在回家的路上,由南往北,在这九月的天光里。
过了那座熙攘的大铁桥,朝北面去,便是年代久远的老城区。叶畅宇继续骑行了一段路,街边小吃摊的麻辣烫臭飘四溢,老音像店里荡出港台歌曲的呢喃,哼哼唧唧不成调子。到了古镇,晚霞已经烧到了极点,叶畅宇一捏刹闸,停在了他祖父的古玩店门口。
叶老先生照例端坐在古玩店的藤椅上,这位两鬓霜白的老人该庆古稀之寿了。他自幼成长于传统的书香门第,年轻时即是遐迩闻名的才子,曾在北京大学作过轰动一时的演讲,后来回到乡下的学校担任校长一职,亦不忘专心治学,直至年老退休开了这家古玩店,在镇上也算是颇负名望的老前辈。
老前辈此时正戴着一副学究的银边老花眼镜,品玩和鉴赏他人携来求教的各类藏品。叶畅宇深知叶老先生的脾气,不敢妄意打断了祖父的研究活动,待把新买的单车停妥,便转身踅进左手边一条逼仄的巷子。
巷子狭窄得仅容一人过往,仰头望去,只有几道冷漠的电线交错穿插,把胡乱涂鸦的天空分割成不协调的好几爿。巷子的尽头掩映着一座独立的院户,几棵高大苍翠的香樟树互相缀合,在微风的轻拂下婆娑作响。
叶畅宇推开虚掩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吱吱哑哑得发出呻吟。院子并不大,满目是葳蕤的大小盆栽。有趣的是眼前伫立的老房子通体遍布着爬山虎,层层叠叠甚为壮观。那些扎根落户的绿色植物争先恐后地抢占四壁,企图使这幢民国遗留的古式建筑隐匿形迹,好免受栉风沐雨的熬煎。
叶畅宇目不斜视地绕开那些泛滥的花花草草,他对父亲摆弄花草的爱好很不理解,以为这是专供闲人消遣的闲事,需要耗费无谓的时间和精力,况且冬至花败春来花开,大可随性踱步到邻近的公园苗圃以解眼瘾,何必劳神费力地躬亲伺候,固守在自娱自乐的小天地里。叶畅宇十分认同自主研发的理论,并不时地加以补充和完善。故他本人也常常沉浸在自娱自乐的小天地里。
站在天台上的叶新成正踌躇满志地检阅自己一手造就的满园夏色。他看见整座平安古镇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夕阳晚照里。参差不一的亭台楼阁愈显出古色古香来。远眺平安河静静地横铺在老城和新城之间,几架年久失修的桥梁连接往来。此岸是古朴祥和的历史韵味,彼岸是流光溢彩的现代风情。两种迥异的景貌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平安城古今合璧的格局。
叶新成感到此时此刻的黄昏暮景实在引人陶醉,不由涌起职业上的冲动,急切地要找来相机把难得的美景拍摄下来。这时恰巧瞅见放学归来的叶畅宇,他赶忙朝前挪移两步,使略显发福的身躯斜靠在横栏上,以便探出头冲着院子里的儿子发号施令:“畅宇,快!把我书房里的相机拿上来,别磨磨蹭蹭的——还有,架子也给带上。”
叶畅宇被一串倾泻而下的喊声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父亲露出楼顶的脑袋,不觉想起小时候被这个中年男人追着满院子撒跑的场景,呆愣了好半天。接着他在父亲的书房里与那只檀木制的大箱子不期而遇。他知道箱子里依旧装满了一摞摞的线装书,先贤们的巨著流芳后世,却尽是之乎者也的狗屁,它们扼杀了自己本应纵乐的童年时光,而今仍然囚于箱箧不见天日,没了教诲后人的机会,怕是那些泛黄的纸张早已霉烂,只消轻轻一捏便化为齑粉。思及此,叶畅宇竟泛起莫名的得胜感。
“我不明白,爸你天天站在这里登高望远抒发感慨,看的风景不都一个样子吗?怎么今天就心血来潮舍得动用相机了。”叶畅宇背倚着栏杆,用轻飘的语气问。
“我说你打小缺乏艺术细胞,怎么教都不成器。”叶新成一面把相机固定在三脚架上,一面为自己的推断援引佐证,“就说你还没进学校那当儿,我丢开图书馆的工作,特意在家里手把手给你启蒙,哪知道你心野得很,《论语》刚念上两句,人就翻墙溜出去给我闯祸,把你关在书房里吧,好叫你静下心读点书,结果倒好,你自个儿躲起里头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再说你上初中后,教你语文的那个李老师隔三差五请我去学校,净看你写的那些破作文,半文不白,一派胡扯,连老师都敢拉来当靶子,不知天高地厚。”
叶畅宇经父亲的指点重温了不羁的童年,竟自豪大于自愧,装出一脸无辜,道:“我哪有!爸你是不是更年期到了,特爱幻想,那也不能把您的儿子——我——当成假想敌呀!”
“我没说几句你就不耐烦了?我的话就是听不进去,怎么说也改不掉!我和你妈离婚前常常争执,多半是因为你!”这父子俩每每争吵到不可开交之际,叶新成就会将自己那段经营不善的婚姻归咎他人。
叶畅宇冷冷道:“那是你们大人的事。”
叶新成原本打算再接再厉地揭发儿子的恶迹,不料叶畅宇临时抛出一句深沉的咏叹,令为父者不忍,于是软化了声调说:“你刚进四中没多久,要尽快适应学校的环境。四中算得上是全平安最好的高中了,我好说歹说把你弄进去,既然呆在里头就好好念书——”顿了一顿——“还有,少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再让我看到,当场就给你撕掉。”
说罢弯腰对着前方摁下快门。 叶畅宇瞥一眼父亲,故作镇静道:“我在学校里是标准的好学生。”
“你好什么?别的不说,就你那个烂糟糟的成绩,我都不愿提。”叶新成直起腰来,严肃道:“从小到大就那一个死脾气:太心高气傲,总爱跟大人对着干。”
“那不见得,你看吧,举凡有所成就的人都有一身傲骨,就像鲁迅先生。”
叶新成蹙眉道:“周树人的书多看无益,文如其人,他做人偏激刻薄,四面树敌,写出来的文章也好不到哪去。他这样的人要是搁在今天,绝对是容不下身的。”
叶畅宇心里鄙夷父亲对鲁迅的肆意践踏。他初中时偷偷拜读父亲的散文集,只觉得字字矫揉造作,句句无病呻吟,篇篇道貌岸然。尤其里面一篇赞扬某文联 的文章更是极尽谀媚之辞,令人作呕,完全是官样文学的模子。从此叶畅宇再不仰视父亲,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在文学上的造诣已远远高过老子,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
现在老子又发宏论,做后生的也该大放厥词:“至少鲁迅比当今的那些文坛大师强,这年头,大师就是装逼,谁装得有样谁就是大师,其实不过是个码字的,功底不够,道行不深,就算留着长须也成不了托尔斯泰。”
“我听不懂你的新奇怪论,以后少说。”叶新成张开手掌向前一挥,似乎这一挥足以打散叶畅宇方才说的一席话,“别成天胡思乱想,说话做事多用点脑子。”
“我说爸,你这些大道理对我还真不适用,一套一套的多没劲。”儿子对老子惯用的调侃。
叶新成愠怒地瞪眼,说:“ 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本想说“没出息的东西”,又想到“养不教,父之过”有言在先,一时梗住。
叶畅宇嬉笑道:“别生气啊,对身体多不好,呀! 作业忘了! 我先下去了。”旋即转身下楼去了。剩下叶新成还在兀自摇头,他对这种冷嘲热讽的父子关系无可奈何,体现了艺术家的软弱,但自信教育方式得当,只是儿子的秉性太劣,又缺乏管束,需循序渐进地加以改造,就好比匠人雕琢一块顽石,慢工才能出细活。
标签: 李颜贺南风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