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生活通讯社(本社记者子石)2008年8月5日综合报道 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汪剑钊历时五年翻译的《曼杰什坦姆诗全集》最近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作为上个世纪影响巨大的俄罗斯诗人,这是他在中国出版的第一部诗歌全集。该书以1997年俄罗斯出版的《曼杰什坦姆诗全集》为蓝本,参照其它文集和全集,对出现异文的版本择善而从,收入诗人的全部作品500余首,其中既包括他一生最重要的代表作——呈现了史诗性意味的《石头集》、TRISTIA》、《沃罗涅日诗抄》,也收录有他不经意写下的那些打油诗、戏谑诗和寓言诗。该译诗集的出版对于全面了解曼氏诗歌创作和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曼杰什坦姆诗全集》,奥西普•曼杰什坦姆著,汪剑钊译,东方出版社,2008年8月,定价:50.00元)
词围绕着物自由地徘徊
——二十世纪俄罗斯悲剧诗人曼杰什坦姆
汪剑钊
奥西普•曼杰什坦姆是二十世纪最具世界性影响的俄罗斯诗人之一,曾被同时代的安德烈•别雷称之为“诗人中的诗人”。198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则声称:曼杰什坦姆比他本人更有资格站在领奖台上,这是“一个为了文明和文明的诗人”,“他的生和他的死一样,都是文明的结果”,至于他所做的一切“将如俄罗斯语言一样长久地存在”。他的作品以超现实主义的方式,向远古文明和传统文化进行凭吊,对现实社会予以辛辣的抨击和讽刺,形成了极具现实能量的新古典主义风格,在对时代的不屈反抗中为充满喧嚣的时代作出了有力的见证。他的诗歌中所流露的这些综合性品质,使他的声誉越出了国界,成为与艾略特、里尔克、瓦雷里和叶芝等世界级大师并肩的人物。
诗人的天性使得曼杰什坦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完全不谙世故。1920年秋天,他在乌克兰的滨海城市费奥多西亚被白军当作布尔什维克间谍抓了起来。当他被关进囚房时,他近乎天真地对狱卒大声嚷道:“快放我出去,我生来不是蹲监狱的。”然而,命运似乎习惯于和人开玩笑,认定自己“生来不是蹲监狱的”曼杰什坦姆却一生都和“逮捕”、“监狱”结下了不解之缘。其后,他不仅坐过孟什维克的牢房,也坐过布尔什维克的牢房,最终病死在远东的集中营里。
曼杰什坦姆悲惨的命运令人唏嘘不已,他那夭折的诗歌天才更令人扼腕叹息,在《论词的天性》一文中,诗人对词的本质进行了考察,认为词的主要特征就是它的可还原性,它既是一种抽象又是一种具象。词如同接纳万物的“器皿”,具有不可限量的空间;同时,它又是万物本身,是一切思想和精神的本源。在词的映照下,现象的内在联系呈现了出来,世间万物也就仿佛成了一把折扇,各个扇面既可以在时间中展开,也可以服从可以理解的收拢,由此摆脱了文学进化论的愚蠢。而在另一篇文章《词与文化》中,他又进一步深化了这一思想,肯定了词兼具形式和内容的特征,一方面,“词,就是肉体和面包”,它喂养着饥饿的人们和饥饿的时间,承担着人类的命运;另一方面,词又是灵魂,像灵魂选择肉体一般选择自己的表达对象:“词围绕着物自由地徘徊,就像灵魂围绕着一具被抛弃的、却未被遗忘的躯体。”曼杰什坦姆对词的重视,实际上根源于他对诗歌的看法,在他看来,词是诗的基础,是后者的材料和手段,诗则是词的最紧密的序列和构成,正是由于词和诗的存在,人类才拥有了自己的历史与文化。
对曼杰什坦姆而言,词和隐喻并没有区别。因此,“最合适、最正确的态度,就是将词看作形象,亦即词的想象。通过这一途径可以排除形式和内容的问题,如果说语音是形式,那么其余的一切就都是内容。”诗人认为,这样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诗歌中作为关系或“体系”的声音和意义之间的问题,意义就像灯笼里的蜡烛,声音就像包裹着蜡烛的灯笼,它们共同的组合才成为一个发光的现象。在他看来,藉此人们就可以建立一种有机的诗学,开拓出一片新的广阔前景。由词出发,曼杰什坦姆关注历史的具体性,通过自己的语言手段重塑了时代与文化绝对无法回溯的历史。历史成为“永恒的梦幻”和“血缘的范例”。在他的作品中,历史、文化和艺术之间出现的并非是普通的交替,而是这一切“从这只杯子倒向那只杯子”的不断融合。
在世界各色人等中,诗人大概是最不合时宜的人。他以优异的精神构筑了一个高度自治的世界,而借助语言的距离,这个世界势必拉大他与大众原本就存在的心理距离。那种先知式的行为必然带有宿命的毁灭性元素,在大多数情况下会招致肉体层面的磨难,其极端方式也就成了死亡的练习。1934年5月,曼杰什坦姆遭到逮捕。起初被判决流放到切尔登,后改判为流放到沃罗涅日。他在那里一直生活到1937年5月。
尽管身处流放的逆境,诗人却仍然觉得自己生活在世纪的心脏,恪守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在《人道主义与当代》一文中,曼杰什坦姆分析了人道主义在各个时代的命运:在有的时代,它们“像利用砖石、水泥一样利用人来建设,而不是为着人。社会的建筑是以人的规模为度量的。有时,它也会与人相敌对,用人的屈辱和渺小来滋养它们的伟大。”可是,也有另外的“社会建筑”,“其规模、其度量同样是人,但它不是用人建造的,而是为人建造的;它的伟大不是建立在个性的渺小上,而是建立在与个性的需求相适应的更高层次的目的上。”在他看来,人道主义精品就像一种黄金储备,为当代欧洲的一切思潮提供保障。实际上,支持着曼杰什坦姆在困境中继续写作的,就是这“为人”的目标,人的尊严、人性的自由的体验与实现。
与诗人对命运的抗争、对生与死的思考相对应的是,曼杰什坦姆在艺术追求上也有独特的创造。与早期诗歌一脉相承的是,他善于运用隐喻和比喻,在这方面充分展示了诗人磅礴的想象力。
晚餐的天空热恋着墙壁——
伤疤的光把一切剁成碎末,——
天空陷入墙壁,明亮起来,
幻化成十三个脑袋。
这些诗句仿佛废除了日常的语法和理性逻辑,自动来到了诗人的笔底,亦真亦幻,把世界的荒诞性、生活的脆弱性和虚幻性恰切地传达了出来。
在写作后期,曼杰什坦姆表现出了强大的综合能力,他善于将书面语和口语巧妙地糅合到一起,形成新的审美效果。这些诗歌的节奏从容不迫、张弛有力。正如马克•斯洛宁所论:“他在格式上的成就之一,就是巧妙地将俗语诗意化,使得俗语经过古典作风之洗炼而显得有力与高尚。”
曼杰什坦姆认为,诗歌就像一把尖锐的犁铧,它翻耕时间的深层,让时间的黑土仰面朝上,不断翻新。在曼杰什坦姆的心目中,艺术的革命不可避免会带来古典主义。但他所谓的古典与其说指向昨天,毋宁说是面对未来,因为,“昨天并不曾真正地存在”。诗人的沉思域很广,其思想的触须伸向整个文化史的各个时期,通过对文化的审视,他将时间的灵性铸进了诗歌的语言,在《十二月党人》一诗中,曼杰什坦姆通过演说辞,通过词语复活了历史,潜入到起义的十二月党人的内心活动,在他们灵魂和意识的深处捕捉到了“公民甜蜜的自由”感觉、对古罗马的回忆(“多神教元老院”)、前期浪漫主义的世界观(“日尔曼橡树”)、反对专制的民族自由斗争(“黑色四套车”)、拿破伦的暴政(“欧洲在捕兽网中哭泣”)——直到最小的生活细节:“蓝色潘趣酒”,“茶炊的喧嚣”,“莱茵河的女友”,“热爱自由的吉他”,等等,这一切完全凝结于最后的一节:
一切被混淆,没有人可以倾诉,
寒意逐渐在弥漫,
一切被混淆,重复是甜蜜的:
俄罗斯、忘川和罗累莱。
十分明显,在每一节如同呐喊一般的诗句背后,伫立着一个个确定的历史具体性:祖国、神话、浪漫主义。曼杰什坦姆通过纯粹的语言手段创造了个人的文化史,刻画了历史与时间难以回溯的新形象。
曼杰什坦姆的新古典主义立场,实际是对当时流行的自我中心主义和文化虚无主义的反拨。他标举古老的、为许多世纪遵循的古典主义的艺术标准,其目的绝不是单纯的模仿和抄袭,而是为了新艺术目标而对旧标准的改造。为此,他写道:“我希望更新奥维德、普希金、卡图卢斯,而不会满足历史上的奥维德、普希金、卡图卢斯”。曼杰什坦姆渴望创造自己的希腊、自己的罗马,自己的黄金时代,而并不准备反对现代意识。恰恰相反,他在经典诗人和作品中看到了表现时代精神的艺术手段,这就是说,触动他的不是表面形式,而是精神。在他看来,“古典主义诗歌――是革命的诗歌”,而时代的伟大则引导着他对伟大的艺术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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