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太难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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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居易”身份证上的名叫白诗易,可是大家一直叫他“白居易“,喜欢沾名人光的他也乐意别人这样叫,有时候向别人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也说自己是“白居易”,于是这个名就基本掩盖了白诗易。

  “白居易”是县里卫生监督管理部门的办公室主任,在小县城里“居易”着,生活工作一直顺风顺水,活得滋滋润润的。但是自从老大因为抗疫不力被训诫问责后,“白居易”陡然感到了空前的压力,他紧张,慌乱,忙碌——部分是自己有意造成的,因为忙碌似乎能减轻一点压力,以避免被人指责他业务不熟,能力低下,责任感不强——各路记者的跟踪,加上许多人随手拍随手传视频的习惯,自己的状态基本上是公开透明的,稍不留心就可能成为被唾沫淹没的对象。

  压力既来自于老大事件的影响,更来自于工作量的突增,相对于以前经常无所事事,工作量近乎为零的情况,现在的工作量简直就是天量,增加了不知道几百倍。他所在的部门专门负责资料统计的同事——他的下属,被借调到市里去了,还有几个同事被下派到医院去督导工作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承担原来下属承担的工作。他如果不主动承担,新来的老大也会这样安排。他没有办法像平常那样逃避,关键时期,战时状态,没有商量。

  他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将下面各个医院和镇以及县里各个单位上报的疫情统计数据做成一个综合表,并生成直观的统计图表,以便让上级和公众能很快掌握了解患者数量、收治情况、医疗人员和设备缺口以及疫情变化情况。

  这是一个让他发蒙的工作。他的电脑水平下载个视频、向现成的表格里面填几个数字还行,现在面临这样的综合统计表,不但数据量大,需要统计的项目多,并且还需要插入统计图表,这就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范围。

  他后悔前些年单位安排去职中培训电脑的时候他因为怕麻烦,又因为跟职中老师和班主任认识就走了后门,弄了个虚假的考勤和学习成绩,实际上他一天课都没有去上课。此事他还得意洋洋地跟人炫耀过,主要是炫耀自己哪里都有熟人,啥事都能办下来,投机取巧走捷径一直是他的长项,他为此颇感骄傲。他太喜欢小城里这样的氛围了,几乎大部分事情都可以通过人脉和关系搞定,关系许多时候就是万能的。他的特长就是搞关系,这让他在小城里如水得水,混得那叫一个滋润美哉。

  可是,今天的工作他不能通过关系来搞定,一是怕资料在上级单位首发前外传,二是怕别人笑话他能力低下。

  他傻子似的坐在电脑前面,盲人瞎马般地捣鼓着,那电子表格处处和他做对。他骂骂咧咧地说什么狗屁智能系统笨得要死。他想在表头的第一个格子里画上几个斜杠以表示不同的项目,可是不知道怎么弄,只得干着急。

  后来他决定先录入数据。他费了老大的劲,“一指禅”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致,指头都累得麻木了,总算录入了二十多条数据,可是不知道他不小心碰了哪个键,辛苦录进去的数据莫名其妙地消失得干干净净,气得他直想砸电脑。

  实在没有办法了,他只得厚着脸皮跟一在沿海大私企上班的同学打电话求助。同学耐心地给他讲了一遍怎么做,他觉得自己听懂了,没有问题了,可是自己一操作,又不是那么回事了。生了一阵子闷气,经过一番矛盾斗争,克服被同学嘲笑的顾忌,再次求助同学。同学工作繁忙,几次指导之后也失去了耐心,有点不耐烦,直言不讳地说:“你一成天坐办公室的人怎么电脑都玩不转?连个基本的EXCEL都搞不定?太OUT了!这些年都干什么去了,时间都用来泡妞找情人了吧......”

  被一直以来羡慕自己的同学教训和嘲讽,要是在以前,他不知道会怎样的恼羞成怒,可是这次他没有暴怒,他感觉被插了几刀,但是没有报复还击的意愿,因为他觉得这是他该受的。

  是啊,你“白居易”都混成什么了,连个下属小文员的工作都干不了。被人嘲讽教训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就是被人痛骂一顿,又有何话可说?

  自从托关系进入体制内端上铁饭碗的那天起,他大多数时间是没有工作干的,上班经常就是喝喝养生茶,看看报纸新闻,追追影视剧,玩玩游戏,听听歌,开开会,偶尔到下面医院去转转。当有人说像他们这样的人,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工作量都敌不过教师、医生、农民、工人等奋战在一线、每天超负荷工作的人几周几个月的工作量的时候,虽然他口头上拼命地辩解,而内心不得不承认的确差不多是事实。他想假如国家真的要求每天公布工作量,那他就完蛋了,纳税人肯定不会答应养着他这样经常无所事事、近乎白领工资的人。

  他上班清闲,下班却很忙。下班了他的时间安排得很满,找哥们喝酒,打牌,参加各式聚会,来情绪了再和相好的约个会,逛逛公园,溜溜林荫道,释放释放体内那点燃烧的欲望。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干,收集些下面医院的小道消息,时不时地跟老大打个小报告,给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正直的医护人员穿小鞋,支砖头,还有就是兼任卫道士的角色也是他的工作。单位群里如果有谁开点玩笑,调侃点严肃的话题,他就会立即发声提醒要注意言辞,别犯了忌讳,偏离了正道。一次一位耿直的医生在群里发牢骚,说现在有些词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敏感词,说他给某刊物发帖,竟然连“孩子”都成了敏感词,只能用星号通配符表示,真是让人费解和气愤,还说某些人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此怕人议论,这也敏感,那也敏感,是不是想把所有的词都变成敏感词,要不干脆禁止人们使用汉字得了,或者更进一步,把所有人的嘴都缝上更好,还说这样下去,迟早会掀起一场文字狱,不知道多少人会因言获罪。

  他像班长抓住了上课违犯纪律的同学,又像监考老师抓住了作弊的学生一样兴奋,紧紧抓住这个医生的言论,上纲上线,批判该医生攻击正统意识形态,犯了立场问题,要医生深刻反思和检讨。他这样一讲,群里顿时鸦雀无声。

  那个医生不接受他的指示,他紧追不放,给医院领导打电话,发邮件,通过种种办法施加压力,直到把那个医生的可贵的硬骨头掰弯方才罢休。之后群里人声稀少,渐渐荒凉成一片沙漠。好端端的一个生机勃勃的单位交流群被他活生生地给糟蹋了。而他却觉得大家怕他了,自己的权威树立起来了,形象高大起来了,陪同老大到下面医院检查工作的时候更加神气十足,派头非凡。

  一上午的时间眨眼就快过去了,综合统计表还没有眉目,今天下班前就要上报,明天上班前就要张贴在宣传栏上。宣传栏可以晚点张贴或者不张贴,但是上报时间不能拖延,拖延了就是大事故,后果真的很严重,特别是在这样的关键时期。

  新来的老大催问下班前上报有没有问题,他自然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自己不会做综合表。工作完不成,那会招致怎样的臭骂,他想想都怕得要命。他压住内心的紧张和慌乱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没有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新来的老大很满意,让他下午上班后将报表发给他先看看再上报。

  时间飞逝而过,墙上钟表的声音让他心惊肉跳,他像一个不久将要临刑的人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不安。

  以前他算命的时候,算命先生告诉他,他35岁上会有个坎,他半信半疑,现在他信了,不由佩服算命先生的神算,这次是真遇到了一个坎了。过不去,虽然不至于丢工作——自己端的是铁饭碗,只要不犯政治错误,不犯罪,谁都拿自己的正式编制没有办法——可是丢人丢大了,以后还怎么混?

  “愿老天保佑,能过这道大坎,我必给您烧高香,点巨蜡,贡品多多!”他在心中虔诚地祈祷。

  上午下班时间到了!

  实在没招了,他决定到市里去找被借调过去的下属,让她来做。

  他不好在电话中说,怕下属正好在市局办公室里接他的电话,假如被市局的人听到一个堂堂主任搞不定一份报表,那就成了整个市卫生系统的笑话了。他决定到了市里把下属叫出来当面说这事。

  下属见到显得匆匆忙忙的主任,很惊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尽管一百个难为情,羞于开口,可不得不厚着脸跟下属说明了来意。

  下属听明白后,显出非常为难的表情,说:“我们单位的事情,自然责无旁贷。可是,领导,市里安排的任务太多了,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了。要不领导您救救我,跟老大说一声把我解救回去吧,回去后,我一定按时完成您安排的光荣任务。”

  他一听没戏,他哪敢跟市局抢人?只得说:“没事,市里的工作更重要,你好好地在市里帮忙吧。我自己来完成!”

  他负气地说完,转身悻悻而去。

  下属委屈地站在市局门口的寒风里,忐忑不安,不知所措。

  他茫然走在市里的街道上,气急败坏,心急如焚,竟然邪门地有点羡慕染疾的同行,如果染疾,自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往病床上一躺,啥事都不用管,自然不用遭受如此地焦灼折磨。

  忽然一个打字复印部的招牌让他眼前一亮。何不找打字的人试试?

  他走进了那个小小的打字复印部。那是一个设施陈旧简陋的打字部,小小的房间里复印机和电脑占据了大部分空间,靠墙还堆放了几块公司招牌和一些锦旗,剩余的空间非常窄逼,仅能容一人勉强转身。

  店主是一个大概十八九岁的显然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瘦小的女孩,女孩个子还没有自己那营养过剩的八九岁的胖丫头高,女孩在他高大肥胖的身躯前显得更加瘦小。女孩正在门口吃饭,饭桌是一把破旧的小方形塑料凳子,上面放了一小碟咸菜,女孩手里拿着半块馒头。一个馒头和一点咸菜就是女孩全部的午饭,饭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他有点怀疑地问女孩会不会处理带统计图表的电子表格,女孩很有信心地说会做。

  他将厚厚的一沓原始统计表交给女孩,又将一个U盘递过去,说有的统计表在盘里。

  女孩很快地看了一遍,问了一遍要求,就开始做了。她先做了一个模板,填入了各个项目,然后问他是不是要这样的。他确认后,女孩开始录入数据。女孩根本不用看电脑,眼睛只盯着统计表,双手十指熟练优美地在键盘上敲击,细细的指头是那么灵巧,仿佛有如神助一般,那些在他看来桀骜不驯、笨得出奇的键现在个个乖巧听话,言听计从,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命。

  他羞愧地看着,眼花缭乱,佩服不已。单位里也有电脑“高手”,可是比速度,与眼前这女孩根本不是一个档次,那“高手”只能算是小学生水平。对于他这样的“一指禅”来说,更是连幼儿园水平都算不上。

  女孩不到半个小时就完成了数据录入工作。然后,女孩飞快地移动鼠标,这里点点,那里点点,一个个统计图就生成了:表示趋势的曲线图,表示对比的柱状图,表示比例的饼状图等等。

  那些统计图表正是他梦寐以求,千呼万唤,捣鼓了一个上午连一点边都没有沾到的宝贝。

  那些统计图表是那样整齐漂亮,简直美得像图画一样。他觉得它们是奇迹,特别是那柱状图就如同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长出的挺拔的宝树。

  他惊讶得难以置信,核对了一遍,准确无误。他不甘心,又核对了一遍,他希望能够找出一些错误,以折减一些女孩的自信,补偿和慰藉一下自己心理上的挫败感和屈辱感,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没有错误,所有数据都准确无误。

  他很难过,自惭形秽,以前所有的自负自傲,铁饭碗的优越感,在这个瘦瘦的女孩面前都荡然无存,自己如同一个曾经威风凛凛,傲气逼人,不可一世的高大雪人,在阳光之下,那些自负自傲一层层地脱落融化,直到完全瘫痪在地,再化成水被大地吸收,再也攒不成原来的高大模样了。

  原来自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在小县城里面朋友多,关系硬,有点能量,能呼些风,唤点雨,仿佛不可一世,高人一等,可是现在被这样一个吃着馒头咸菜、显然营养不良的瘦弱女孩打得溃不成军,一败涂地,他羞愧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他问女孩多少钱,女孩说连复印十五元。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并且再次刺痛了他,他真希望是一百五十元或者更多,因为收费太少,更显得这事情的简单容易,更衬托出他的无用无能,还因为他认为自己被这件事情折磨了一个上午,弄得连午饭都没有吃,难道单位不该多出点钱吗?

  他不想通过微信支付,怕以后留下把柄,就掏出五十元钱给女孩,说不用找了。女孩坚持找给他三十五元,并谦恭地说:“谢谢领导照顾我生意,现在生意不好做,如果单位有活儿,帮忙介绍过来吧。”

  开收据的时候,女孩问怎么写,他说写两百元办公文具费吧。女孩对这样虚报的事情见惯不怪,就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两百元。

  装好已经拷贝了珍贵的综合统计表的U盘,拿上打印好的资料刚出门,没走几步,他又折回身,叮嘱女孩将刚才电脑里面他的资料全部删除干净。女孩照着他要求做了,他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强调资料不能外传,说这样的统计资料必须由上级专门部门统一首发,并说后面需要做这样的资料,会网传给女孩,希望女孩对外保密。女孩高兴地连连点头。

  顾不上吃饭,他就立即赶回了单位。下午上班时间刚到,他就将综合报表传了一份给新来的老大,又带上复印件去到老大的办公室,想问问老大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老大大致看了看他带去的复印件,问都核对过了吧。他说反复核对了,保证没有问题,并得意地邀功似的说弄了一个早上才完成呢,请领导指正。

  新来的老大大概是为了拉近和他的距离,点点头很亲切地说,没想到你的电脑水平还这么高,这么复杂的报表都会做,并且还做得这么快。

  他像个大姑娘似的忸怩着说,都是领导指导有方。

  新来的老大淡淡一笑,说我这里有一份报告,里面也需要插入统计图表,像你这个表上的这样,你坐这儿帮我弄弄,我等会儿要给县市领导交的。

  他像突然被电击了一样,傻了眼,脸由红到紫到白,嘴唇哆嗦着,仿佛被瘟疫突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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