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前赴晋阳公干,选了一本《古文笔法百篇》随行。旅次无聊,打算借机学习和体会一下古人的文章作法。
晚饭后回到房间。窗外寒风凛冽,室内温暖如春,上街闲逛成为完全不可能。于是泡上一杯茶,定下心来,开始披阅学习。
由于学力不逮,看文言到底头疼。虽然有白话翻译和编者点评,还是避重就轻,先抛开上古的,再挑些篇幅最短者着手。此类文章,精悍而失之短小,卖文只好作补白,混不出几个子儿稿费;交作业不被退回重写也断不能得好分数;即便发帖,也有“单薄”之嫌而休想“加精”。虽然,用作教材,倒有比较容易揣摩而得实惠的好处。一两篇读过,略有会心,便渐入佳境。接着就读到柳宗元的《桐叶封弟辨》。
这篇文章以前看过,题目印象颇深,而内容早已忘却。如今读来,尽管“白发如新”,却又有点“倾盖如故”之感。
文章开头,寥寥几句,交待了“桐叶封弟”故事的大旨:
(原故事的背景:周武王就位后不久便驾崩,成王继位。因为当时成王还是个孩子,由周公摄政。后来唐国参与动乱,周公率兵讨伐,征服了唐国。)有一天,成王和小弟弟叔虞玩,用桐叶削成圭的样子递给叔虞,说是用它分封叔虞。周公听说,便进来道贺。成王说那只是说着玩耍。周公认为:天子不可戏言。就这样把唐国封给了叔虞。
接下来,柳宗元明白表示对此不以为然,他这样责难和质疑周公的做法:
首先,如果确实应该封的,周公本该在成王开玩笑前就找机会建言;要是本来不该封,周公却要促成不合适的“戏言”,愣是让成王把地封给小弟弟,这又岂是圣贤所当为?
周公只不过是以为,天子的话应该严肃对待,可那就一定要促使它实现吗?万一成王开玩笑要给宦官和女人封地呢 ――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那又该怎么办?作为王者,假如说话不当,完全可以也应该变易,更莫说只是“戏言”。倘若明知不妥也要坚持实行,就等于教成王一错到底。王者当然不该如此。―― 这一层有点像辩难中的“归谬法”。
作为辅助君王的臣子,周公只宜掌握原则,把持正确方向,让成王从容处理政事。不该看到他有过失还为他找借口弥缝;更不可以操纵他,作为自己意旨的执行者。即便家人父子,也不能这样做,何况君臣?周公圣贤,决不会如此短视弱智。
结论:由于周公是圣贤,而圣贤,是不会这样处事的;所以:“桐叶封弟”故事不可信。
二.
这篇文章十分简洁,左右开弓,从正反两方面分层展开,条理分明,文字畅达,作为论辩佳作而垂范后世,良有以也。
然而,欣赏过“笔法”之后,对于文章的“实体”内容 ―― 辩驳和结论,揆之情理,却也有点“吾意不然”。桐叶戏封,周公入贺,执“天子不可戏”的大道理促而成之,表面上看,似乎有点荒唐不可信。但按照柳子的辩论,证其事之必无,却也难以成立。
武王立国不久就去世,继位的成王年幼,周公摄政,流言四起。当此之时,分封诸侯是政治需要,与其直接向尚是小孩儿的“天子”建言,让他“封弟”,就远不如抓住天子的“戏言”,顺水推舟,借其“金口”而玉成。这种做法,实际上也正是柳子指出的,“把握原则和大方向”,而且不露声色,不着痕迹,高明之至。这等好机会,从政治需要看,便是“编故事”也要“编”一个出来,更何况有现成的适逢其会?万一成王开玩笑要给宦官和女人封地呢,周公当然可以装聋扮哑,不予理会。自然也可以这样说:黄口小儿的游戏,哪里可以当真?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周公圣人,观其政绩,自有因势利导的大智慧,又何得以食古不变的教条主义,窥测和规范他的用心和处事?
况且,周公是武王的弟弟,叔虞是成王的弟弟,君臣,而实在也是兄弟家人。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其中景况,远不是一个“理”字可以了得。袁枚批评“商山四皓”“垂老与人家国事”,有一定的道理。别人的“家国事”,“国事”中交缠有“家事”,复杂纷纭,隔靴搔痒的局外人,倒来凿凿言之,很有可能与事实相去甚远。姑妄听之也可,只当一家之言可也。
三.
孟森先生《丁香花》一文,否定俗传龚自珍与顾太清艳事,旁征博引,侃侃而谈,逐层盘剥,如老吏断狱,读罢掩卷,犹赞叹再四。虽然,却也感觉其“辩诬”的理由,似乎并不充分。特别是作为“辩诬” 理由之一的“太清亦已老而寡,定公年已四十八,俱非清狂荡检之时”,显然只能算是作者个人见解和推理。后来,苏雪林先生写了《丁香花疑案再辩》,按照孟森的思路,有所补证,也还是难以让人信服。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喜爱读孟森先生文字。
苏雪林先生三十岁时,作《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后改名《玉溪诗谜》)。从《重过圣女祠》、《碧城》、《锦瑟》等义山诗作中,考证出他年轻时曾与女冠、宫嫔私通,讲得有名有姓,甚至情侣失和的细节,都历历如绘,像煞有介事。当时张荫麟先生二十三岁,曾经撰文,着重在方法上力斥其谬。比较起来,更加教人信服。然而,苏先生以童蒙“半部唐诗三百首”打基础,加上儿时广泛阅读绣像演义和林译小说,在同辈文化人中,文字亦复典雅可颂。尽管不能同意她的见解,读来还是获益不浅,我照样很喜欢她的文字。
不为功利驱使的读书,其实可以读得相当“功利”。那就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实用主义。同样读一本书、一篇文章,取舍不同,受益的处所各异,而收获的大小,本来就“非所计也”。犹记当年有幸拜读熊十力先生《佛家名相浅释》,其中释介的佛学术语,都无心研读。惟独作者序言和琳琅满目的作者注释,以时议论读书的心得和方法,精彩绝伦,发人深醒,会心不远。既投缘,又有广泛的指导意义,反复玩索,多少也可以得到一点大师心传,不由舍熊掌而鱼矣。况且,何为熊掌孰为鱼,怕也是因人而异。读书有书缘。书山无路,能够邂逅相逢而至于心生爱好的,百千万劫都凭缘法。不管探骊得珠还是买椟还珠,开卷定必有益。
不管怎么说,柳宗元的《桐叶封弟辨》,千载以下,仍不失为绝好的议论范文,值得一再细心学习观摩 ――-特别是古人作文的心法、章法和笔法。
读圣贤书,却不肯虚心学习领会其中的微言大义,当然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也可以说,你这样子读书,一辈子也读不好!善哉善哉!好在“刘项从来不读书”,如今时移世易,成功人士,也不是靠的读书。书力于我,又何有哉?!随缘而读,予取予求,却自有一番乐趣。既如此,对于文章经典,又何得妄谈乱说?
“玉莲 ―― 妻啊!你记否当――初,我与你家世悬 ―― 殊。本不该妄谈婚事~~。个位许媒人,教我荆钗为聘,不计那菲薄之 ―― 仪。你娘亲,她爱富嫌贫,不许共 ――谐 ―― 连 ―― 理。妻啊你志高超,甘违母命,愿 ―― 嫁一介寒~~~儒。记得结婚 ―― 姻,我四处张罗,才把爱妻你~~迎啊。。。啊娶 ~~~~”
(粤曲《王十朋祭江》,黄少梅演唱)
附录:
柳宗元 桐叶封弟辨
古之传者有言:“成王以桐叶与小弱弟戏,曰:‘以封汝。’周公入贺。王曰:‘戏也
。’周公曰:‘天子不可戏。’乃封小弱弟于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当封耶,周公宜以时言于王,不待其戏,而贺以成之也;不当封耶,
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戏,以地以人,与小弱弟者为之王,其得圣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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