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的至境
吾爱孟夫子 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 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 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在对自己看家行当的评价上,李白和杜甫有着有同样深湛的目光,“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定位无不精当。事实,对于孟浩然这个名字来说,人即是诗,诗即是人,赞美他的人,即是赞美他的诗,赞美他的诗,亦是赞美他的人。“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可谓一个诗人给予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至高的赞美了,而且这样的赞美是出自“凤歌笑孔丘”狂人李白口中。
一般诗歌爱好者都知道李白黄鹤楼前交白卷的故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有诗在上头”。但少有知道日后,李白突然以《游金陵凤凰台》,《鹦鹉洲》杀了崔灏一个回马枪,虽有后来者之嫌,但至少在诗艺上打了个不分胜负,后出手的两首七律的结构布局,似乎还显得均衡稳实些,天才而自负的李白岂有府首的时候。至于李白和孟浩然之间的关系,史料所留的印象,似乎除了敬仰,就是友谊,一曲“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更是把这种友谊推向了人间至境。然而,诗人之间从来都是充满竞争的,孟浩然作为一个同时代的诗人,可以推想,李白曾在青年的某个阶段学过孟诗,并短兵交接过其高深的功夫,而由衷地拜服于孟诗的高不可攀处。
这里,我们来看两首五律,都是被古今推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已臻化境的神品:
挂席几千里 牛渚西江夜
名山都未逢 青天无片云
泊舟浔阳郭 登舟望秋月
始见香炉峰 空忆谢将军
尝读远公传 余亦能高咏
永怀尘外踪 斯人不可闻
东林精舍近 明朝挂帆去
日暮但闻钟 枫叶落纷纷
孟浩然《晚泊浔阳望香炉峰》 李白《夜泊牛渚怀古》
单从诗题的“晚泊”到“夜泊”,就可以感觉到李白的暗暗使劲。再仔细阅读下去,我们就会发现,这两首诗的总体结构,布局,乃至增加意境纵深的中途用典,都如出一撤,能看到师承的关系,只是孟诗的视角是在挂席的舟上,李诗的视角是在停泊的舟上。完全有理由把这两首“夜泊”之作,看作“黄鹤楼”之后,李白的又一次诗艺大比拼,这次是拼出了两首至高的五律,而《夜泊牛渚怀古》肯定是李白最伟大的五律。现在,我们且用行家的眼光来继续品味这两首诗,从而理角李白“徒此揖清芬”的理曲:先看孟诗,每一句拆下来,似乎都不是诗,或者说,淡到了看不到诗,仿佛只是一个老友在与你亲切话语。然而,当这每一句都似乎不是诗的句子结合起来以后,你突然感到一缕江上清风拂面而来,不知不觉地被其溶解,当你从这一缕沉醉中醒来,它已淡远的见不到影子,消散于江上青峰和历史的烟岗。再看李诗,则似一片月光罩住的澄澈世界,妙极天成,然而,这超远的诗境中,仍不时可见诗人晃动的尘世之影,以及因不平而溢出的画外音。李诗的“枫叶落纷纷”的结尾,虽给人意味无穷的怅然,而孟诗的那一句日暮钟声,显然更飘渺,更悠远,江风,云烟,山岚,文字,以及诗人一掠而远的白袍身影,都似乎被这句钟声溶化了,化为这恒久的钟声的一部分。与之相比,寒山寺那著名的客愁钟声,亦显得音域狭小了些。
套用罗丹纪念法国大诗人马拉美的一句话:这样的诗人先前不曾有过,今后大概也不会有了。同马拉美一样,孟浩然的诗歌或许不上博大,但体现了一种语言和风格的极至,在诗的边缘建立起一种诗的至高境界。实际上,孟浩然有50首诗就够了,就足已树起一个大诗人的形象,他流传下来的200余诗歌实在是多了,反而给人落下“韵高而才短”之类的议论。孟浩然要才干什么,一棵树风中的沙沙摇曳要才干什么?
“襄阳属浩然”,把一方美好的山水归于一个诗人的名下,中外古今的文学史,怕也举不出几例,这亦同样是孟浩然的一个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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